(一)
我想到自己死亡后的样子,意识随着烟气消散到空中,形体变成了粉末,禁锢在黑盒子里,长眠地下,与土为伴。而地球依然生机盎然地转动,世上却不再有我,永远不再有我。
压抑感随即植入全身,心脏沉重地起落,我想知道这压抑来源于何处,呼之欲出的钝重与恐惧来源于何处。
向生命不住地诘问或许是人与生俱来的本能,每一次费尽心血相处的答案亦会有些许变化,唯一可确定的是我明白我惧怕生命的终结。
(二)
我想起我在绥芬河的日子,与亲人在边境的广场上散步,我看见那里晴朗的天空,高的让人感到恐惧又蓝的让人心动,笼罩着小块区域的上空。边境处有高高的金属网,分开地界成为迥然不同的部分,其中的一部分是我们不可随意进入的,那是俄罗斯。
头顶是包容着两个国度的天空,远处两国国旗并排着飘扬。
人工水池的水从台阶上淌下来,平静而又缓慢,渗入池中,又被机器抽上来,循环往复流动的仅是那一部分水,造成视觉的幻象,如同生命的周转,幸与不幸轮流占据着生命的主线,心绪便随意浮动,构成了短暂的一生。
我需要一片天空。
(三)
和许多人错肩而过了,喜欢的或是厌恶的,每次错过后的顿悟令我后悔或是欢喜,不知该给自己怎样的惩罚或是犒劳。
要如何去定义“喜欢”和“厌恶”,那定义在心中如大雾中前方的路那般模糊。偶尔的盲目使自己倾尽所有地去付出或是抨击,最终得到的是一个永远带有后悔成分的结局。
每个人都想被喜欢吧!都竭尽所能地展现自己最美好的一面,为何有的人永远逃不出被厌恶的命运,他们到底做错了什么,人们到底看错了什么。
早些年的自己被他人嘲笑,眼下我时常去嘲笑别人,获得的于己无益的快感令我满足,好像赔偿了过往的自己,我不知自己是否是执迷不悟,妄图获得绝对的弥补,即使我知道那是任谁都做不到的。
我想被更多人接受,阳光温和地洒在眼皮上,闭上眼睛也温暖。
(四)
前些日子闲来无事便想去拜访初中学校。我顺着以往的道路出发,发现路边的矮楼拆了,新的建筑还未披上美丽的外壳,建筑工人的汗水散发着亮光。
原来的洗浴中心眼下变成了网吧,沸反盈天。我记得许多年前在洗浴中心洗澡时鼻子一次突然出了血,我就看着血滴在地上又被水冲走,消失不见。
学校旁的食杂店换了主人,牌匾也由蓝色变成了醒目的红色,原本放在北面的货架如今摆在了东面。
校门卫忘记了我是谁,没有放我进去。他冷冷地说:“外人不准进校。”目光便投向别处,以往我总同他谈笑,而如今他却板着脸望着别的地方。我从远处望了望校园里面,树长高了或是被砍了,教学楼的颜色刷得更黄些。
我才离开了一年而已。
没有谁的记忆会永存,我们大脑中未安放着什么芯片,旋转的地球上,我们也不能不动地站在一个地方。
我以为自己是一颗永远依附在校园土地上的尘土,风吹过的时候却还是飘了出去。
时移世易,谁会记得尘土的模样。
(五)
前几日是奶奶去世两周年的祭日,我险些忘了它,想起来的时候不知该做些什么,更多的是怀念。
奶奶离开的那日我从城里赶回家,看到她蜷在炕上,头发散乱着,眼睛已经快睁不开了,却还用尽全力地感知这个世界。
我在屋内的一角看着她,一直没有动弹。亲人们纷纷同她说了最后的话,唯独我没有,我想说我舍不得,后来发现我早已说不出话来。
父亲同其他亲戚将她抬入一口深红色的棺木。我人生中第一次感到一种彻彻底底的绝望和恐慌,棺木的盖子盖上了,发出了沉重的声响,我知道那棺木再不会被打开,我头上孝帽的尾端轻轻地飘在身后。
奶奶被土掩埋了,草甸中的干草被风拦腰折断,翻出的新土显出潮湿的样子,埋出的坟包上放着巨大的花圈,我想这景象在草甸中会显得很突兀,但其实这一切最终不过是化成尘土而已。
我和父亲在远处磕了头。
奶奶永远地停留在七十三岁,她不会再变老或是年轻些,我在一直追赶她的年纪,能否赶得上是个未知数。我时常看她的照片,保证自己不会忘了她那张布满皱纹的脸。
没有什么会永存。
(六)
在仅有的半天假期中到外面闲逛一圈。在路上听到一位母亲同孩子的对话,母亲问孩子:“你知道世界上最不重要的字是什么吗?”孩子摇了摇头,牵着妈妈的手。那位母亲说:“最不重要的是‘我’。”孩子听了又摇了摇头,那母亲笑笑说:“早晚你会明白的。”
八九岁的孩子懂得什么,连我都不懂。
回到寝室洗衣服,热水用尽了只得用凉水。衣服在水中浸湿然后浸没,我伸出手去触摸,却因寒冷而迅疾地收回来。
身体不由自主的战栗比呼吸更真实,切肤的寒冷比温暖更真实。对许多事物的疑虑比好好生活的念头更真实。
我就长久地伫立着,如同身陷沼泽,越想逃脱陷得就越深。
世上最不重要的是“我”。可我惧怕它,真实地惧怕它。
(七)
有一天我平淡地死了,身体化成一颗尘土,谁都分辨不出,我在生命的大梦中苏醒过来,变得自由。真实啊,理想啊,都在我的脚下,安静地存在着。我脱离它们,又眷恋它们。一切的兴奋或悲哀,都是我两手获得,那是不争的事实。
阳光明媚的日子里,枝头散下的阳光照亮了一小块区域,我被看见,那么微小,却真实地存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