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残月,空追忆,寝殿里弥漫着苦涩的药味,半月案上残墨未干,凤栖阁里清冷依旧。
“若说续命,如果没有这个孩子,凭着枷蓝香倒一时无忧,微臣可保两年无虞,同时,尚可寻找医治的办法!”乐正阳低头思忖一阵,轻声道:“但如果月份大了,万一这个孩子发生什么意外,也很有可能会将她一起带走!”
南宫芷望了一眼沉沉睡去的兰猗,心里滑过不可遏制的痛楚。
“她为了保住皇上的子嗣,宁可连命都不要?”南宫芷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发涩。
乐正阳缓缓点了点头,轻声说道:“微臣侍奉的时日虽然不长,但对娘娘的心性却也了解一二,她看似柔弱,骨子里却十分固执,若是一意劝解她放弃,怕是最后会伤害到她自己!”
“那如今她腹中的胎儿,到底情况如何?”南宫芷有些担心,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乐正阳派太医院的副判前来找他的时候,口口声声说是救命,当时觉得微微有些诧异,后来才听凤栖阁里的宫人说皇上来过,却是大发雷霆走的,而当时兰猗已经不省人事。
“暂时平安无事!”乐正阳轻叹一口气,幽幽说道:“但若是撑到足月生产的话,怕是她的身子根本熬不到出月,便会心脉竭力而亡!”
“皇上是否知道此事?”南宫芷隐隐觉得以南宫昱对兰猗的情意,不会放任不管。
“皇上暂时并不知晓!”乐正阳摇了摇头,淡淡道:“娘娘不许此事被旁人知晓,就连凤栖阁里的人也并不知情,若非情急,微臣也断不会打发人去求王爷取得九蕊雪莲来!”
“她为什么要隐瞒?”南宫芷刚脱口而出问了一句,却又突然缄默,他知道她是怕自己前朝的身份,和这个有前朝皇族血统的孩子会连累到南宫昱在朝堂之上的威信。
夜凉如水,南宫芷突然仰天长叹,目光幽幽扫过重重罗帷中睡着的兰猗,喃喃说出两个字:“太傻!”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青天无云,德辉殿前芳草暮风,殿中焚着的玉檀香袅袅生烟。
“皇上可是觉得累了?”江若紫望着半晌纹丝未动过的棋盘,上面黑白交错,南宫昱一路下得恍惚,让她根本连回应都觉得困难起来,眼前根本就是一盘落子错乱,毫无章法的棋,一如这皇城里的暗涌流动,无法捉摸。
啪一声脆响,南宫昱手中的黑子从指间滑落在了棋盘上,他长叹一声,单手扶额,淡淡说道:“朕觉得心里有些烦闷!”
江若紫不动声色的命宫人上前撤去了棋盘,换上一套五瓣梅碟,里面盛着各色干果,又亲自替南宫昱奉上一盏白玉螭龙碗,轻声说道:“皇上尝尝这莲叶羹,色薄味淡,亦可清火明目!”
南宫昱唇边浮上一丝苦笑,浅尝了几口,伸手将碗推到一边,眼中百无聊赖的打量着殿内的陈设,问了一句:“怎么突然又焚起檀香来了,以前那香倒让人觉得安神些!”
“以前的香叫怀梦草,本是贵妃娘娘所赐!”江若紫轻声答道,眼中觑着南宫昱的脸色,只见他眼中明显黯了黯,不由浅浅一笑,说的清淡:“昔日汉武帝思念李夫人,怀钟火山香草得以梦中相见,当日姐姐赠了此香于我,曾说过,冷香远,笑意浅,暖香入怀,心有牵绊,皇上素日不留意焚着什么香,今日突然念着了,证明心里藏着牵绊之人!”
“阿紫,若论善解人意的,这宫里终是只有你最懂朕的心思了!”南宫昱说的动容,江若紫心上颤了颤,微微滑过一丝酸楚,不由柔声说道:“皇上与姐姐之间的相知相惜才教旁人羡慕,这宫里人人都道我与贵妃娘娘水火不容,却唯独只有皇上看得通透,若不是姐姐慧质兰心,一心为着皇上的江山社稷着想,也断然不会白白担上个持宠生骄的骂名!”
“兰猗有你这样的姐妹,到底是上天垂怜她!”南宫昱顿了顿,眼中似是浮起久远的笑意,痴痴望着窗前雕着的麟吐玉书镂刻,悠悠说道:“六年前朕第一次来到这九霄皇城,是做大皇姐的送亲使......”
“那一日,玉琼湖上荷花潋艳,便叫人泛舟在湖上荡着,只见凤栖阁前的水榭里,远远坐着一个丫头,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穿着一身海棠色红裙,裙摆上绣着描金凤纹,静静在那里抚琴,柔柔的发丝垂在侧脸,额上一串红珊瑚华胜,肤白胜雪......”
说到这里,南宫昱停了半晌,唇边温柔一笑,似乎沉浸在当时的回忆中。
江若紫心里一酸,却悄悄叫人撤了榻上的案几,轻轻上前替南宫昱按着肩,笑的晦涩:“那后来呢?”
“后来朕便让人将船划得近些,却不想吓着了她,抬头的那一瞬,只看到她眸子里清澈澄静,仿佛映着玉琼湖的水色天光一般,朕当时只觉得心慌意乱起来了,想上岸去,又不敢,她便坐在那里静静打量了朕一阵,只问了一句:“你懂琴?””
“那皇上怎么答呢?”江若紫淡淡笑道。
“朕堂堂一个皇子,居然被一个小丫头问得怔了一怔!”南宫昱说着不由也轻轻笑了起来,唇边勾起一丝得意来:“那时的她其实天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却懂得装出帝姬的样子来吓唬人!”
“姐姐一向性子淡薄,想来当时皇上也被蒙住了!”江若紫若有若无搭了一句话,却勾起了当日她在南苑里碰见南宫芷时的情景,芙蓉花下,一袭白衣,清淡出尘,却教她痴痴望了许久,只道那便是自己的一心之人,谁想竟是一场错乱。
开辟鸿蒙,谁为情种?叹世间,多少痴男怨女都将心托付在了这一望里头,当真是一见误终生。
南宫昱嘴角弯起一抹弧度,笑得释然:“初初是蒙了一下子,但她当时既然开了口,朕反倒有了底气,索性就上了岸,不由分说的就坐在了琴桌前,谁料当时鬼使神差,居然弹了曲《猗兰操》;一曲终了,她突然对着朕嫣然一笑,说这首曲子是她最喜欢的!”
“于是朕也笑了,便说这首曲子是朕最擅长的,她不过打量了一眼朕腰间佩着的团龙纹金镶玉璜,便叫出了朕的身份,朕见水榭里华丽精致,看她的作派又不似是宫里的妃嫔,便猜到她就是那位被捧若明珠的后晋帝姬!”
“如此看来,皇上与姐姐也是上天注定的缘份!”江若紫心静如水,有句话叫做哀莫大过于心死,若说她不曾嫉妒过,也是违心之论,只是走到今天,该放下的却都放下了,她和南宫芷注定中间隔着一道天河,俩俩相望,她的情愫只能长埋于心底;
银汉迢迢,黄泉碧落,兰猗和南宫昱之间却是彼此有情,痛就痛在正是因为太在乎对方,所以爱之深,伤之切。
“阿紫!朕要怎么办?”南宫昱疲惫的闭上双眼,枕在江若紫的腿上,幽幽叹了口气:“朕始终猜不透她到底在想什么?”
“皇上又为什么要去猜呢?”江若紫淡然一笑,轻声说道:“依臣妾看,姐姐早就将自己的心交给了皇上,她所做的一切,并非是为了自己,全是为了皇上,正是因为她将所有的心思都花在了皇上身上,所以才会固执到不惜伤了自己!”
“难道是朕错了?”南宫昱喃喃说了一句,江若紫望着南宫昱那俊逸的眼,薄红的唇,心底勾勒出的却是南宫芷的样子,不由眼中浮起泪光,苦笑道:“世间的缘,有些来得快,散得也快,惜缘才是福!”
所谓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追寻,一曲一场叹,一生为一人。
此时却听寝殿门外一声轻响,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这般安静,眼见快近黄昏了,难道姐姐还在睡着不成?”邓良媛笑声一向爽朗,玉容未及开声便见她已经推门进去了。
南宫昱自榻上微微起身,淡淡瞥了一眼,吓得邓良媛似是一惊,急忙跪下低声说道:“臣妾失仪,不知御驾在此!”
“无妨!平身吧!”南宫昱脸上没什么表情,倒是江若紫微微红了脸,自榻上坐正了,笑了笑:“妹妹一向直来直去,仔细今日却是莽撞了!”
“呵呵,说来倒是撞得巧了!”邓良媛一袭蜜合色交领扎袖衫子,头发干干净净挽着个堕马髻,簪着三两朵素绢宫花,手上一串水波纹纯金豆儿铃,清爽利落,起身笑道:“听闻宫中新进献了几匹大宛良马,一心想着拉姐姐陪我去瞧瞧!”
“依我看,她连红马黑马都瞧不真切,难为倒要陪着你去!”南宫昱只听邓良媛竹筒倒豆子般说的清脆,她一向脾气直率,反而听在耳里觉得神清气爽似的,不由笑着打趣了一句。
邓良媛面上微微一红,眉头轻挑,眼中笑意斐然:“这五月的天气千金难买,皇上只管藏着良驹,臣妾心里念叨着只想去望一眼罢了!”
“这话听上去倒似是朕苛待你们了!”南宫昱见她神色认真,依稀记得邓良媛之父曾经是后晋的冀州节度使,现任枢密院都尉,不由笑道:“朕记得你是将门出身,若是喜欢,去挑几匹便是!”
“真的?”邓良媛眼中浮上惊喜,竟似个小女生般的兴奋起来,微微红着脸笑道:“臣妾多谢皇上!既然这几日天气晴好,皇上何不去南山围猎呢?”
“南山围猎?”南宫昱怔了一怔,不由精神也是微微一振,遂笑道:“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