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字等“歌部开口一等”字发展到后代,在汉代以至五代都读作a韵母,再到了后来,演变并且分化成了和uo两个韵母。“我”字是“疑”声母字,在上古和中古汉语里,“疑”声母的音值是。普通话把“疑”声母字读作零声母,汉语的不少方言(如关中方言、陕南方言)把“疑”声母字读作声母,官话方言区有的地点方言(如甘肃环县、陕西定边等处方言)甚至北京附近的方言把“疑”声母字读作n声母。下面比较普通话与西安、环县等处方言古“疑”声母字声母读音的不同。
西安爱额ei鹅熬au偶u安a~恩e~昂a环县爱n额nei-熬nau偶nu安n~恩n昂na北京爱ai额鹅熬au偶ou安an恩n昂a“我”字在隋唐以前与“鹅鹅俄饿”等字声韵相同,后来在北京话里演变成了wǒ,按照规律,北京话应当读“我”为ě,但是却读作wǒ,这是为了避开“恶心”的“恶”而产生的避讳读法,“鹅鹅俄饿”等字是按照规律演变成了e;而在西安方言里,“鹅鹅俄饿”等字以及作为第一人称单数的“我”字均读作53,“我53”与读作31的“我”在用法上有明显的区别。例如同样是“我不害怕你”的句子,如果“我”字读作52就指“我”一个人,如果读作31就指“我们”许多人。
这里有必要讨论一下西安方言的“我”字读作31与其他方言(如河南、山东方言)“俺”字的关系问题。
避开“我”字由名词虚化成为代词的过程不谈,其实,“我”字、“俺”字与古代汉语的“”字有同源关系。“我”字作为第一人称代词上文已经举到了。关于“”字,《诗经·邶风·匏有苦叶》云:“招招舟子,人涉否。”郭璞注:“犹也,语之转耳。”邢疏:“《说文》云‘女人称我为’,由其语转,故曰。”章太炎先生《新方言·释言》认为“”字是“俺”字的本源。明代梅应祚所着的《字汇·人部》:“俺,我也。”《正字通·人部》:“凡称我,通曰俺,俗音也。”宋·辛弃疾词《夜游宫·苦俗客》云:“说得口干罪过你。且不罪,俺略起,去洗耳。”“俺”字作为近代汉语口语常用词在明清白话着作里俯拾皆是,这个字虽然比“我”
两字见于典籍晚得多,但是,一方面我们估计它产生的时间在明清以前,另方面其同源关系是显而易见的。下面比较这三个字的古音。
我ai俺ama古代的学问家以至于现代的学问家研究学问,常常用“转音”来分析字与字之间的语义关系。因为“俺”声母相同,主要元音相同,都没有介音,所以可以“通转”;因为可以通转,所以语义相同。如上文提到的章太炎先生认为“”字是“俺”字的本源就是这个道理。而“我”字的ai音与“俺am、a”之间的关系,可以用“对转”来解释。“我”字是阴声韵(元音韵母),“俺am、a”两个字是阳声韵(韵尾分别是鼻辅音m和)。也就是说,声母(如)和介音(如果有介音的话)相同,主要元音相同(“我俺”的主要元音是a),其语义就相同或相通。
学术界对于“我”字的相关研究往往可以对我们认识“我”字在现代官话中的用法特点进行一些思考。张玉金对古代汉语代词尤其是上古汉语第一人称代词的研究有一系列重要论文,如《殷墟甲骨文代词系统研究》(1997)《西周汉语第一人称代词称数问题研究》(2005:72~79)《春秋时代第一人称代词研究》(2008:66~72),其中关于“我”字的研究很有见地。如张先生指出“我”字在春秋时代既表示单数又表示复数,其中《春秋金文》只用作单数,《春秋》只用作复数,《诗经》二颂、国风11例用作复数,277例用作单数。而战国时代的“我”承袭了春秋时代的用法,既表示单数又表示复数。如我们把从成书于战国初期的《左传》所找到的“我”字在如下例句按照关中方言读作阴平调,正好都是表示第一人称代词的复数的。
十年春,齐师伐我。(庄公十年)管仲对曰:“昔召康公命我先君太公曰:‘五侯九伯,女实征之,以夹辅周室。’赐我先君履……”(僖公四年)我们在甘肃东部一些地方发现,相当于古代汉语的“我”、河南等地方言的“俺”,甘肃东部如张家川、清水等处相应地作“敖”,读作au。这个语音形成的理据用“通转”以及“对转”也完全可以解释得通。
另外,我们还可以从同属于汉藏语系的有关语言里找到“我”字的古音根据,例如彝语“我”字读作ai,保留了先秦汉语的读音;景颇语读作a,正好是汉代至五代“我”字读音的存留。
董同先生(1948:81~201)的《华阳凉水井客家话记音》(《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十九本)指出华阳凉水井客家话的人称代词单数形式读作阳平调:我ai13、你i13、其i13,复数形式分别是,我们ai13niθn55、你们θi13niθn55、其们i13iθn55,定格读作阴平调,如“我a55”“其i55”。说明:董先生把“其”写作外加括弧的“他”;“其们(他们)”的“们”字不读作niθn55,而读作iθn55,这是受前字声母同化的结果。华阳凉水井客家话的“我”读作ai13是对先秦古音的存留,读作a55是对汉代至五代读音的存留。
汉语方言“我”字读作o或者o等对汉藏语系一些语言或方言往往有一定影响,如李云兵(1999:65~74)记述的布干语,“我”读作o31(按:布干语“我们”作vei31/p31;“你”作m31,“你们”作mei31,“你”与“你们”之间的区别是由韵母变化来体现的;“他/她”作i31,“他们”作h31)。李蓝(1999:35~38)指出湖南城步“青衣苗话”人称代词的单复数形式可以罗列如下。
单数复数第一人称我a32俺哩ai21le44第二人称尔32尔哩32le44第三人称伊32/他ta35伊哩i32le44/他哩ta31le44其中,“青衣苗话”的“伊、他”有分工,“伊”的用法与现代闽语的“伊”基本相同,“他”主要用来指代不在说话人跟前的“伊”。
戴庆厦、傅爱兰先生《藏缅语的述宾结构》(2001:289~300)一文所提供的藏缅语族里许多语言的“我”,其读音源流与汉语之间很密切,而“他”字却与现代汉语官话方言的“他”相去太远。下面我们抄录戴、傅两位先生文章里的例句,由其中“我”字的读音可以看得出藏缅语族与汉语包括关中方言之间的同源关系来。
汉语我打他。(受事)藏语132我(作格)kho55他e11打kj51普米语a55我nie55je31(施助)t55他55x5531打(单,将行)独龙语i53我53他(le31)(宾助)sn55打景颇语ai33我i33他phe55ka~31(宾助)jat31打n31ai33(句助)载瓦语o51我ja21他55(结助)pat21打le51(助)纳西语e33我n33(主助)th33他to55la55(宾助)彝语a33我tsh33他ndu44打哈尼语a55我a31jo31他j31(结助)di31打汉语我去北京。(处所)藏语a12我(通格)pe55北ti55-la京(方向格)to12去ki33jin12将普米语a55我p31北tin55京s55去-31(将行)独龙语a53我pe31北ti55京le31(助)di55去景颇语ai33我pe31北kjin33京te31(方助)lu31上ma~31ju33想n33ai33(句助)载瓦语o51我p21北kjin55京ma55(方助)lo55去le51(助)纳西语31我p24北ti31京kh55去彝语a33我pi31北ti55京bo33去哈尼语a55我pe31北di55京(a33)(方助)li33去其中,藏语、独龙语、纳西语的“我”字在受事句和处所句里的读音有明显的不同,很值得关注,如藏语主要是通过韵母和声调变化表示格范畴的。李云兵(1999:65~74)指出布干语等语言通过声调变化表示格范畴,也值得关注。下面比较布干语、彝语、哈尼语第一人称单数的三种格范畴。
主格宾格领格布干琼o31o44o55彝语a33a44a55哈尼语a55a31a33木玉璋《傈颇语概况》(2002:68~81)指出傈颇语的“我”“你”“他”分别读作o33i33?21,其复数形式则以尾加b33表示,值得关注。
汉语以至于汉藏语系的“我”字是一个应当受到关注的代词,近年来,相关的研究成果里,专门研究“我”字的文章如林宝卿(1991:131~132)指出莆仙方言第一人称代词读如“寡kua453”的本字为“我”而非“寡”,林先生以福州等处方言为佐证:福州我uai31,厦门我ua53,永安我u21,建瓯ue21。
黄树先(2007:86~91)专门讨论了包括“我/吾”系列词语的语音、语义、语法等特点,对于我们研究古今汉语包括汉语方言,研究汉藏语系,研究周边语言或方言很有帮助。
项梦冰(2001:70~105)讨论客家话人称代词单数领格语源问题的文章给我们许多启示。项先生指出客家话单数人称代词存在着一般形式和定语形式两套,其中定语形式是一般形式跟“个”字的合音。我们可以从项先生文章里找到与关中方言相对的语料。
周政(2004:318~324)讨论了安康一带的人称代词,语料很丰富,讨论很透彻,下面比较关中方言、客家话,安康一带方言人称代词单数的一般形式。
我你他西安52ni52ta31三原52ni52ta52梅县ai11i11ki11大埔ai24nen24ki24福鼎u55ni55伊i34中山南合水ai21i21ki21安康中原官话51i51ta21旬阳42i42ta31镇坪o53i53ta45宁陕汤坪o53i53ta34平利魏汝o44ni44/mi44t31/ka31旬阳双镇o44ni44/mi44t31/ka31其中,梅县、大埔和中山南合水3处人称代词单数的声调亦如关中多数方言点那样,第三人称受一二人称感染而读作上声;中山南合水领属第二式也有这个特点:第一人称单数a33k55第二人称单数ia33k55第三人称单数kia33k55。安康一带方言没有因声调感染而第三人称单数读作上声调的情形。
我们还从曹延杰《宁津方言志》第187~188页看到宁津方言单数代词声调的互相感染来:我v44俺a~44你ni44他ta44。
汉语方言人称代词的类型往往很复杂。如王淑霞《荣成方言志》第186~187页给我们提供的语料有许多值得关注,有些问题可以与关中方言进行对比。其一,第一人称代词的单复数没有严格的区分:“我u214我或我们”,符合古汉语“我”主要指代“我们”的语义特征。其二,第二人称单数作“作ni214”,还有一个单复数没有严格区分的“na214①你②你们”。其三,“他”读作ta42,王着没有第三人称复数形式的报导,荣成第三人称复数形式的表达可能有另外形式。其四,由“咱俩tsa35lia214咱们两个俩na21435lia214你们两个他俩ta42lia214他们两个”来看,“咱、他”用作定格时跟普通话相一致。其五,由“爷伙子i42xuts①父子们②大家(男性)娘伙子nia35xuts①母子或母女们②大家(女性)”看,“伙子”相当于泾阳一带的“伙里”,表示复数,荣成方言似乎也不用“们”字。
史素芬《武乡方言研究》第99~100页所报导的武乡方言代词也很值得关注,就武乡方言人称代词,可以从两点来看:其一,单数形式亦如河南、关中等地的声调感染,我u213/俺213对别人说你nz213他ta213俺们213m咱们tsa33m你们i33m他们ta213m”,其中“你们”的“你”字读音特殊。其二,“伢ia33”与关中方言“人家”有相一致的,如可指别人;有不相一致的,如也可指自己。
我们由邢向东《神木方言的代词》一文的表一(P357~358)看,神木城关及高家堡、万镇、贺家川人称代词也很值得关注:其一,“我、你、他”的声调都是阴平上,因为神木方言阴平与上声调调值相同,所以,“他”字与“我、你”同调不是感染的结果。
我你他神木uonita高家堡uoni努nu/他ta万镇~ni努nou/他ta贺家川ni努nou其二,神木方言也用远指代词“那”表示第三人称代词;在表领属时还加“家”字表示,这跟周至、武功方言表复数加“家”字不同。
单数复数领属神木那(个)nk那些ni那家nti/他家tati高家堡那(个)nk那些ni那家nti/他家tati万镇那na那些ni那家nti/他家tati贺家川那na那些ni那家nti/他家tati又请详见邢向东《神木方言研究》第555~556页。
上文提到“他”字读作t31,西安市蓝田县与灞桥区之间的白鹿原一带以及西安城内回民所操的汉语方言,“他”字作代词用作主语、宾语时读作ta31,用作定语时读作t31而与“胎”字同音。例如:他ta31没来我认不得(不认得)他ta31;他t31爸他t31妈他t31姐他t31单位他t31女子(女儿)。
三、其他相关问题(一)关于三身代词“我、你、他”的语法化过程问题吕叔湘着、江蓝生补的专着《近代汉语指代词》第1~53页专门讨论了近代汉语三身代词,其中有许多问题与官话包括关中方言相关涉,很值得注意。
通常情况下,关中方言三身代词的单数如上文所言,在绝大多数方言点里是“我、你、他”
3个字均读作上声调;西安、户县、蓝田等中心地区的方言点读作“我、你、他”,“他”字读作阴平调。也就是说,关中方言区绝大多数方言点“他”字受“我,你”的影响(感染),在表示单数时类化成为上声调。
第一人称单数在关中方言里按着古代汉语到现代关中方言的对应关系传承下来了,其语法语义特征与共同语无异。第二人称单数在关中方言里也是按着古代汉语到现代汉语关中方言的对应关系传承下来了,今亦如共同语那样作“你”,肯定在关中方言的发展史上也有用过“尔(尔)”的时候,这个问题吕、江两位先生(在《近代汉语指代词》第3~5页)以及李荣先生1997年在《方言》季刊1、2期上所连载的论文《汉语方言里当“你”讲的“尔”》都讲得很清楚了,这里不再赘论。
而“他”字,吕、江两位先生在《近代汉语指代词》第5~10页以较大的篇幅对“他”字的语义变化和作为第三人称代词的语法化过程进行了深入的论述。其中有几个方面的问题很值得我们在研究关中方言以至于官话或方南方言时重视。以我们的感悟,可以从以下几点来看“他”字的发展。
其一,“他”字由上古汉语的“其他”意义发展到指“他人”或者“别人”,这是作为第三人称单数的前奏。下面摘录近代汉语若干例句,均在《近代汉语指代词》第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