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固著《汉书》喜欢用“人人”二字，比如《文帝纪》说：“人人自以为得之者以万数。”又说：“人人都使自己安定稳固，难以动摇。”《元帝纪》说：“人人都自认为得到天子的满意。”《食货志》说：“人人自爱，对于违犯法律看得很重。”《韩信传》说：“人人都自认为能受封为大将军。”《曹参传》说：“齐地的老学者有几百名，可人人讲的都不相同。”《张良传》说：“人人都巩固自己。”《叔孙通传》说：“官吏们人人奉公尽职。”《贾谊传》说：“人人都认为他的意见与自己相同。”《扬雄传》说：“人人自比为咎繇。”《鲍宣传》说：“人人都提携自己的党羽。”《韩延寿传》说：“人人都问民俗民谣。”“人人都为他而饮酒。”《张骞传》说：“人人说的都轻重不一。”《李寻传》说：“人人修养自身。”《王莽传》说：“人人询问。”《严安传》说：“人人都自认为得到再生。”《王吉传》说：“人人自我克制。”均属此类。《后汉书》中这种用法也时而可见，如《崔传》说：“人人都有感到优越的方面。”《五行志》说：“人人都十分畏服窦宪。”《吴汉传》说：“各将军人人都上前请求。”《申屠刚传》说：“人人心怀忧虑。”《王允传》说：“人人都感到自身难保。”《荀彧传》说：“人人都感到安定。”《吕强传》说：“常侍们人人都请求离去。”也属于此类。还有“元元”两个字，六经之中并没有出现，而前、后《汉书》却用的很普遍。比如《汉书·文帝纪》说：“全天下元元之民。”《武帝纪》说：“照亮幽暗，劝导元元。”“所以教化元元。”《宣帝纪》说：“不忘元元。”《元帝纪》说：“元元失去希望。”“元元有什么罪过。”“元元遇到了极大的困苦。”“天下元元，辛勤耕种。”“元元骚动不安。”“元元到哪里去求生存。”《成帝纪》说：“元元受冤而失职的很多。”《哀帝纪》说：“元元食不能饱。”《刑法志》说：“使元元犯罪，抓都抓不完。”《严安传》说：“天下元元，得以免遭战国时那种苦难。”《严助传》说：“使天下元元安居乐业。”《贾捐之传》说：“保全元元。”《东方朔传》说：“天下元元，各自得到他们所需要的东西。”《魏相传》说：“安抚元元。”“希望陛下一定要留心元元疾苦。”《鲍宣传》说：“替天帝来管理来养活元元。”《萧育传》说：“安元元而已。”《匡衡薛宣传》说：“同情爱惜元元。”《王嘉传》说：“同情忧虑元元。”《谷永传》说：“用来安慰元元之心。”《匈奴传》说：“天下元元。”即是”《后汉书·光武帝纪》说：“下为元元所归心。”“残害元元。”“元元愁苦怨恨。”“把这些恩惠施于元元。”《章帝纪》说：“诚心欲使元元抛弃末道，回到根本。”“元元还没有知晓。”“加深对元元的爱心。”《和帝纪》说：“爱惜施惠于元元。”“对下要施恩惠于元元。”《顺帝纪》说：“元元受到残害。”《质帝纪》说：“元元受到这样的困苦荼毒。”《桓帝纪》说：“祸害殃及到元元。”《邓后纪》和《刘毅传》都说：“加恩德给元元。”《王昌传》说：“元元受到各种创伤。”《耿传》说：“元元是要时时叩击心灵。”《郎传》说：“把利益施于元元身上。”赈救元元。”《曹褒传》说：“把仁爱施于元元。”《范升传》说：“元元求救于上天。”“免除元元的急难。”《钟离意传》说：“忧虑、惦念着元元。”《何敞传》说：“元元怨怒愤恨。”“保护和帮助元元。”《杨终传》说：“用来帮助元元。”《虞诩传》说：“使元元无辜地遭受如此灾难。”《皇甫规传》说：“端正思想，竭尽全力，使元元得到吉祥欢乐。”也属此类。我认为“元元”指的是“人民”，但上面所引用的一些句子说“元元之民”、“元元黎民”、“元元万民”，这就显得过于重复了。因此颜师古注释说：“元元还有善良的意思。”
韩公潮州表
【原文】
韩文公《谏佛骨表》，其词切直，至云：“凡有殃咎，宜加臣身，上天监临，臣不怨悔。”坐此贬潮州刺史。而谢表云：“臣于当时之文，未有过人者。至论陛下功德，与《诗》、《书》相表里，作为歌诗，荐之郊庙，虽使古人复生，臣亦未肯多逊。而负罪婴衅，自拘海岛，怀痛穷天，死不闭目，伏惟天地父母，哀而怜之。”考韩所言，其意乃望召还。宪宗虽有武功，亦未至编之诗、书而无愧，至于“纪泰山之封，镂白玉之牒，东巡奏功，明示得意”等语，摧挫献佞，大与谏表不侔，当时李汉辈编定文集，惜不能为之除去。东坡自黄州量移汝州，上表云：“伏读训词，有‘人材实难，不忍终弃’之语，臣昔在常州，有田粗给饣亶粥，欲望许令常州居住。辄叙徐州守河及获妖贼事，庶因功过相除，得从所便。”读者谓与韩公相类，是不然。二表均为归命君上，然其情则不同。坡自列往事，皆其实迹，而所乞不过见地耳，且略无一佞词，真为可服。
【译文】
韩愈的《谏佛骨表》，遣词恳切直率，直至说到“凡是国家再出现祸殃灾变，都情愿加在下臣一身上，上天可证，下臣无怨无悔。”也正因为这封谏表，他被贬为潮州刺史。在潮州作的《谢上表》说：“下臣当时所作的谏表，也没有比别人更出格的言语，至于论到陛下的功德，与《诗经》、《尚书》相表里，作为歌颂之诗，置于神圣的郊坛神庙之前，即使是让古人复活，下臣也不肯承认逊色。而如今身负重罪，被困在海岛之中，内心的苦痛可谓齐天，死在这里也不能瞑目。但愿天地父母，惜我怜我。”考察韩愈这些话的意思，是希望朝廷能召他还京。唐宪宗虽说有以武勇捍边的功绩，也远不至于编之于《诗经》、《尚书》之中而无愧色吧！至于“记泰山之封，可在白玉的牍牒上镂刻铭记，东巡时奏明此功，向天地表明成就”等语，过于献媚吹捧，与《谏佛骨表》全然不同。当时李汉等人编定《韩公文集》时，可惜没有把这篇谢表删掉。
苏东坡从黄州（今湖北黄石市）转移到汝州（今河南临汝市）后，写的《谢上表》说：“谨读朝廷的训示，其中有‘人材难得，不忍毁掉’的句子，下臣过去在常州任职时，有几亩田地可以供我养家糊口，今请求陛下允许下臣居住在常州待罪。并念下臣任徐州知州时守护河决以及捕获妖贼的成绩，或者可以功过相抵，因而允许下臣的请求。”
读书人都说这篇谢表和韩愈的谢表相差不多，其实不然。这两篇谢表都是向君主请求赦命，但是感情大不相同。苏东坡自己摆列的都是实实在在的一些事迹，况且所求的不过是另一个去处而已，全表没有使用一个谄媚的词，实在令人佩服。
燕赏逢知己
【原文】
白乐天为河南尹日，有《答舒员外》云：“员外游香山寺，数日不归，兼辱尺书，大夸胜事，时正值坐衙虑囚之际，走笔题长句以赠之，曰：‘黄菊繁时好客到，碧云合处佳人来。（谓遣英、倩二妓与舒君同游也。）酡颜一笑夭桃绽，清冷秋声寒玉哀。轩骑逶迤棹容与，留连三日不能回。白头老尹府中坐，早衙才退暮衙催。’”谢希深、欧阳公官洛阳，同游嵩山归，暮抵龙门香山，雪作，留守钱文僖公遣吏以厨传歌妓至，且劳之曰：“山行良劳，当少留龙门赏雪，府事简，无遽归也。”王定国访东坡公于彭城，一日，棹小舟与颜长道携盼、英、卿三子游泗水，南下百步洪，吹笛饮酒，乘月而来。坡时以事不得往，夜著羽衣，佇立黄楼上，相视而笑，以为李太白死，世间无此乐三百余年矣。定国既去，逾月，复与参寥师泛舟洪下，追忆曩游，作诗曰：“轻舟弄水买一笑，醉中荡桨肩相摩。归来笛声满山谷，明月正照金叵罗。”味此三游之胜，今之燕宾者宁复有之？盖亦值知己也。
【译文】
白居易担任河南府尹时，有一首《答舒员外》的诗说：“舒员外游览香山寺，多日不回府，又给我写了一封书信，信中极力称道景致之胜。当时我正坐在堂前审问囚犯，提起笔来写了一首七言诗回赠他。诗云：‘黄菊繁时好客到，碧云合处佳人来。（注：我曾派英、倩两位歌妓陪同舒员外一同游览。）酡颜一笑夭桃绽，清冷秋声寒玉哀。轩骑逶迤棹容与，留连三日不能回。白头老尹府中坐，早衙才退暮衙催。’”
本朝谢绛、欧阳修在洛阳为官时，一同游览嵩山，回来时天色已晚，抵达龙门香山寺，正赶上下起大雪，东都留守文僖公钱惟演派属下安排酒食和歌妓来劳问他们。钱公说：“走了一天山路太辛苦、太劳累了，应该暂留龙门观赏雪景。府中没有多少事，不必急着回去。”
王巩到徐州拜访苏轼，一天，划着小船和颜长道带着王盼、王英、王卿三个儿子游览泗水，向南到了百步洪，一路上吹笛饮酒，乘着皎洁的月光缓缓而至。苏轼当时有事未能同游，至夜，东坡身穿道服，站在黄楼之上，两人相视而笑。都说自从李白死后，人间没有此番乐事已经三百多年了。王巩走后一个多月，苏轼又和道师参寥子划船来到百步洪下，回忆旧日之游，作诗一首说：“轻舟弄水买一笑，醉中荡桨肩相摩。归来笛声满山谷，明月正照金叵罗。”
细细体味这三次游览的妙处，如今请客的人哪里能有？究其原因，还是因为遇到了真正的知音。
端午贴子词
【原文】
唐世五月五日扬州于江心铸镜以进，故国朝翰苑撰端午贴子词，多用其事，然遣词命意，工拙不同。王禹玉云：“紫阁曈昽隐晓霞，瑶墀九御荐菖华。何时又进江心鉴，试与君王却众邪。”李邦直云：“艾叶成人后，榴花结子初。江心新得镜，龙瑞护仙居。”赵彦若云：“扬子江中方铸镜，未央宫里更飞符。菱花欲共朱灵合，驱尽神奸又得无？”又“扬子江中百炼金，宝奁疑是月华沉。争如圣后无私鉴，明照人间万善心。”又“江心百炼青铜镜，架上双纫翠缕衣。”李士美云：“何须百炼鉴，自胜五兵符。”傅墨卿云：“百炼鉴从江上铸，五时花向帐前施。”许冲元云：“江中今日成龙鉴，苑外多年废鹭陂。合照乾坤共作镜，放生河海尽为池。”苏子由云：“扬子江中写镜龙，波如细縠不摇风。宫中惊捧秋天月，长照人间助至公。”大概如此。唯东坡不然，曰：“讲余交翟转回廊，始觉深宫夏日长。扬子江心空百炼，只将《无逸》监兴亡。”其辉光气燄，可畏而仰也。若白乐天《讽谏百炼镜》篇云：“江心波上舟中铸，五月五日日午时。”“背有九五飞天龙，人人呼为天子镜。”又云：“太宗常以人为镜，监古监今不监容。”“乃知天子别有镜，不是扬州百炼铜。”用意正与坡合。予亦尝有一联云：“愿储医国三年艾，不博江心百炼铜。”然去之远矣。端午故事，莫如楚人竞渡之的，盖以其非吉祥，不可施诸祝颂，故必用镜事云。
【译文】
唐代五月初五这一天，扬州要向朝廷进献在长江江心铸造的铜镜，所以本朝翰林院撰写端午贴子诗时，往往好用这个典故，只是遣词用意，水平和深度各不相同。
王禹玉说：“紫阁昽隐晓霞，瑶墀九御荐菖华。何时又进江心鉴，试与君王却众邪。”李邦直说：“艾叶成人后，榴花结子初。江心新得镜，龙瑞护仙居。”赵彦若说：“扬子江中方铸镜，未央宫里更飞符。菱花欲共朱灵合，驱尽神奸又得无？”又说：“扬子江中百炼金，宝奁疑是月华沉。争如圣后无私鉴，明照人间万善心。”还有一首说：“江心百炼青铜镜，架上双纫翠缕衣。”李邦彦说：“何须百炼鉴，自胜五兵符。”傅墨卿说：“百炼鉴从江上铸，五时花向帐前施。”许将说：“江中今日成龙鉴，苑外多年废鹭陂。合照乾坤共作镜，放生河海尽为池。”苏辙说：“扬子江中写镜龙，波如细不摇风。宫中惊捧秋天月，长照人间助至公。”
遣词大致如此。只有苏东坡与他们大不相同。苏东坡说：“讲余交翟转回廊，始觉深宫夏日长。扬子江心空百炼，只将《无逸》监兴亡。”这气势和光芒，真令人敬畏崇仰。像白居易的《讽谏百炼镜》诗说：“江心波上舟中铸，五月五日日午时。”“背有九五飞天龙，人人呼为天子镜。”还说：“太宗常以人为镜，监古监今不监容。”“乃知天子别有镜，不是扬州百炼铜。”所寄寓的深意正与苏东坡相同。我也曾写过一联说：“愿储医国三年艾，不博江心百炼铜。”但是离白、苏的水平相去甚远。
端午节的旧俗，没有比楚地百姓划龙船竞渡更为明快的了，只是因为它起因不太吉利，不能写进祝文颂词中去，所以都用江心镜的典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