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初夏,即使在山林中,也很燥热。
看不出年岁、皮肤黝黑的男子缓缓走在荒村小路上,嘴里哼着不知名的调子:
“九霄凌云上,烟雨落凡尘。琼浆玉液十万盏,而今空余樽。”
“山中铮鸣彻,世间未相闻。餐霞饮露云巅客,唏嘘歇病身。”
不知道谁写的,余明唱了三个月,虽然狗屁不通,但是还挺应景。
“呼”
余明长出口气,靠在路边的枯木桩子上。
以他目前的状况,是得歇歇。
自三个月前结丹失败开始,他的身体越来越差,走不了几步路喘气就像拉风箱一样,体力流失的很快。
哪怕吃得再饱,也坚持不了多久就会饿,感觉肚子就像一个填不满的无底洞。
在从玉荆山回家的这段时间,从小到大养尊处优的余明,算是切身地体会了什么叫吃了上顿没下顿。
虽然在此之前他都是服食辟谷丹,极少吃饭,时间长了自然也就不追求什么饱腹感。可这种能瞬间抽空任何气力的感觉是当真不好过。
在凡俗的眼中,仙人都是辟谷的,这其实只不过是一种美好的幻想罢了。
辟谷对于炼气士来讲只是字面意义的不食五谷,避免消化食物产生秽气,但仍然要依靠外部能量的摄入。
大体上是高阶修士吸收灵气、低阶炼气士服食辟谷丹。
他是不敢服食辟谷丹的,当然他也没有。
现在丁点修为也无,又不能导气,他不知道灵气在身体里乱窜会是什么后果。
虽然他也明白自己活不太久,但是还不想马上就死。兔走归窟,狐死首丘,怎么着也得回家看一眼。
要是三个月前没淋过那一场大雨受了风寒,导致体内经常忽冷忽热的话,他或许还能再多坚持一阵子。
是谁说下雨不打落难人的?
他挣扎起身,从包袱里掏出张家嫂子送的大饼,边吃边赶路。
嗯,还是温的。
————
两个面相凶恶的剪径贼人堵在山林旁边,西去池阳县的必经之路上,做着拦路抢劫的营生。遇见单独行走的,就把人杀了取了财物,直接扔到老林子里,说不准就被什么野狗吃掉,连毁尸灭迹都省了。
听说城里首富余富海的小儿子大婚,池阳县无论男女老少都能领二钱银子。两人今天打算早点收工,去领银子顺便讨杯酒喝。不过得好好乔装一番,城里现在查的正严,可不是说笑的。
“哎,疤子,你说这余三儿怎么就走了狗屎运,生了个仙人儿子呢?”其中一个头上无发的贼人用手碰了碰旁边的疤子。
“我他娘的哪里知道,许是人家祖上积德吧。”眉角一道长疤的男子枕着双手躺在阴凉处,嘴里叼着草茎,含糊不清地说着。
“唉,啥时候俺徐秃子也能生一个仙人儿子嘛,到时候老子就娶上他几房小妾,再置上几十晌田,天天收租吃白面馍,俺也享受享受。”徐秃子也躺在路边的草地上,幻想道。
“别你娘的做梦了!你连个媳妇儿也没有,哪里来的儿子?再说你做的是剪径谋财、伤天害理的阴损勾当,你老徐家不绝后就烧高香了,还仙人儿子?”疤子忽的坐起身来骂道。
“哎,说的也对。”徐秃子仔细想想,确实有点不切实际,有些失落。
“噗,起来,做买卖了。”
疤子吐掉草茎,踢了徐秃子一脚,拎起手边的单刀跳起来。
两人本以为今天没有什么“生意”了,却看到一个黑脸汉子迎面走来,一身粗布短褐、农人打扮,不过看着也不像什么有钱人的样子,但蚊子腿再小也是肉不是。
“呔,哪里走!”
疤子也不废话,直接就一刀砍过去,这是他抢劫多年的心得。先声夺人,人放翻了想拿什么还不由自己说了算?
刀影直奔余明而去,他明显楞了一下,只来得及侧身,腰间一股巨力传来,摔了出去。
疤子赶上前,拿刀逼在那人脖子上,也楞了一下。黑脸汉子挨自己一刀,竟然连点血也没出。
仔细看去,原来腰间有个明晃晃的锦囊替他挡了刀,那锦囊在太阳照耀下金灿灿的,半点事也没有。
“那是什么?赶紧拿过来!”疤子喝道。
余明皱了一下眉头,木然地取下储物袋,递了过去。
他千算万算,一路上小心翼翼,最后找自己麻烦的竟然只是两个毛贼?可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说是油尽灯枯也毫不为过,就连原先修习过的俗世武功也无力施展。
疤子一把抢过锦囊,拿在手里端详起来。自己从来没有看过这么亮的布匹,应该是掺了金线,入手顺滑,一看就不是凡物。咬咬牙,将锦囊放在地上,举起钢刀大力劈砍过去。
“哎!你干什么,多好的宝贝啊。”徐秃子大叫道,以为疤子失心疯,刚得来的东西竟然要拿刀去砍。
“叮”锦囊与钢刀相碰,竟是金铁交击的声音,毫发无损。
“刀砍不破,斧劈不伤。这等宝贝怎会在你个庄稼汉身上,定是你偷来的,今日我们也算替天行道了。”疤子“义正辞严”说道,高兴的拽起文来。也不知他两个拦路贼人替的是什么天,行的是什么道。
余明从泥土里爬起来,并未答话。
“今天大爷心情好,就放你一条生路,要是搁在往常,肯定把你剁碎了扔到山里喂野狗,滚吧!”
疤子忘了,若没有这锦囊挡下,自己那一刀下去会有什么后果,当然把一切都归结于自己的大度。
余明全程未发一语,向池阳县走去。
他感觉脚步沉重,每一步都不是走在这尘土飞扬的荒郊野路,而是踏在自己的心肝上。
每抬一次脚,屈辱就加重一分。
第一次被人以生死来威胁,他经过刚开始的微微慌乱之后,起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愤怒。
自拜入玉荆山起,一路修行,击败过多少天之骄子,什么时候连性命也需要被两个毛贼来主宰了?
可是他知道自己只有马上离开这里才是最聪明的做法。
他在逃避。
内心如同被撕裂开般难过,情绪幼稚得像个刚刚踏上修行之路的孩子:原来这就是师父所说的比之凡人尚且不如;原来他从宗门转身的那一刻并不是超脱;原来以为的放下不过是假象。
所有的一切只不过是自己不想也不敢面对而已。下山时努力弥合的道心早就满是裂痕。
曾以为的虎落平阳,终归惶惶如丧家之犬。
可这世间谁又能想到,丧家犬也会被野狗欺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