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恩和石爻进城前分开了,多尼提亚跟洛维亚一直很亲善,双方的经贸往来也频繁,奥顿城内就有多尼提亚的商会,若是不巧遇上其他的多尼提亚人,只会说几句多尼提亚语的梅恩就伪装不下去了。
按照记忆中的地图,梅恩顺利地找到了一家香烛店,这家店很普通,生意清淡,窝在一条僻静的街道里,唯一的特别之处是老板和伙计其实都是萨莱人,他们以洛维亚人的身份在奥顿城已经生活了十多年。
用约定的暗语确定了身份,梅恩当晚就住进香烛店后面的院子,之后的两天,梅恩没有出门,他闷在房间里,把自己进入洛维亚以后的见闻,细细地记录下来。
梅恩不是一个习惯动笔的人,事实上,他更擅长用警棍打人,这次是他这辈子第一次长篇大论写东西,当然,梅恩不会愚蠢地直接谈论战争,他只是把自己见过的人,经历的事,事无巨细地全都记下来,他期盼帝国高层会有明智的人,能从他这份记录中看到再次进攻洛维亚会遭受的损失。
把写的密密麻麻的十几页纸封好交给店老板,让他用秘密渠道送回国,然后梅恩把心思重新放在自己的使命上。
“那个晨锋这两天有什么动向?”
“回城那天他昏倒了,据说是因为听到他母亲去世的消息;不过第二天,腓格在白石宫接见靖北堡的幸存者,那个晨锋也去了,应该没什么大碍。”
“他母亲去世了?”
“嗯,他去靖北堡以后,他母亲听到开战的消息就病倒了,休战前死了。”
梅恩心里涌出一些难言的感觉,他不愿意承认自己在同情那个‘剑魈’,说起来,那个‘剑魈’也确实够惨,靖北堡九死一生,侥幸活着回家了,结果自己的母亲又去世了;那么,这件事有没有可利用的地方?
“还有什么?”
“他从皇宫回来后,就没有再出门;这两天,有不少人去看他,但具体的情况我们就了解不到了;他们家有个马夫,平时喜欢赌两手,我想可以在这个人身上下点功夫。”
能在‘剑魈’的家里有一个内线当然好,但…,“不妥,他现在是各方瞩目的中心,贸然行事很容易暴露形迹;安排人盯着他就好了,等这件事的热度下去,我们再找机会。”
“是,大人。”
“关于那个颙若,你们有没有找到新的线索?”
店老板摇头,“还就是维克托大人在的时候找到的那些,那个颙若,是个很…谨慎的人。”
谨慎?梅恩心里苦笑了一下,知道自己不应奢望奇迹,还是得把心思放在那个年轻人身上,毕竟他只有十八岁,他的阅历不可能像他的剑术那样厉害。
梅恩先去了‘剑魈’的家,看着挺普通的一条街,门口聚了不少人,梅恩站在街口看了看,就转身离开了。
‘剑魈’家门外没有穿制服的警察,但那群无所事事的人中间,有几个人的眼神太过警惕,显然身负使命,梅恩可不想自己的形迹落在他们眼里;在迪安城的时候,梅恩总是设陷抓人的一方,所以他对这种情况特别敏感。
梅恩很容易就找到恩典桥,说实话,能在这里见到一座如此宏伟的大桥,还是挺让梅恩惊讶,以他浅薄的见识,即使在帝国,跨度这么大的大桥也没有几座。
站在桥头,就能看见河对岸那一大片灰白色的建筑,梅恩知道那就是奥顿皇家学院。
绕道多尼提亚进入洛维亚之前,维克托曾一直陪着梅恩,一方面帮着梅恩突击学习洛维亚语,同时也把他所知道的情况告诉梅恩;说实话,梅恩挺欣赏维克托,可惜不能把他带进洛维亚,毕竟这里认识他的人太多了。
维克托介绍的一个重点,就是面前的这座奥顿皇家学院,颙若曾在这里工作了近三年,如果他确曾留下了某种线索,应该就在这里了。
梅恩到学院的时候,发现这里正在施工。
确切地说,学院大门的南侧正在建一栋房子,看起来是一座殿堂式建筑,占地颇广,墙体足有十米高,是那种厚实的石墙,被繁密的脚手架包围着,墙体上面,已经架设了粗大的木制三角框架,看起来,只要再把屋顶铺好,这栋房子就大体完工了。
聚集在现场的工人有点多,以梅恩的经验,远远超过了正常施工需要的人数;更奇怪的是这些人全都停在那儿,就像有人念了咒语,让时间突然停止了,于是这些工人就全都停留在那一刻。
当然,时间并没有真的停止,那些工人也没有被定住,梅恩看到脚手架上的工人轻声说话,有人在分享纸烟,地面上的人还在走动,可就是没人干活。
奇怪的事情自有其缘由,梅恩也不急,信步走到学院大门的另一侧,加入到聚集在那儿人群中,人群前面的墙面上,四幅壁画序列展开。
梅恩几乎是带着敬畏来到壁画前,经过对刺君者的调查和追踪,在梅恩心里这个人几乎是无懈可击的强大形象,梅恩从来没有狂妄地认为自己可以抓到这个人,他只想找到这个人的下落,至于‘抓捕刺君者’的荣耀还是让给帝国的军队吧。
梅恩曾听维克托讲过颙若击败冰原武士的全部过程,但眼前的画面让那些描述鲜活起来,梅恩的视线久久停留在第三幅画上,画面上那个颙若弓步出拳,姿态有种说不出的矫健。
当时在皇帝的书房,他就是这样打倒几名禁卫军吧。
梅恩的视线在几幅壁画上流连,他不懂书画,也能看出这几幅壁画画的极好,令人久看不厌;梅恩知道这些壁画的作者就是那个写《靖北堡日记》的子歆,那孩子最后战死在靖北堡。
有那么一瞬,梅恩有些可惜如此才华横溢的少年死在战场上,随即意识到自己这样想不对,立场不正确,这些洛维亚人是帝国的敌人。
帝国有这样的敌人可不是什么好事。
铃声响了,梅恩怔了一下,才迟钝地意识到这里是学校,而这铃声,应该表示下课的时间的到了。
还没有看到学生的身影,对面工地上的工人忽然都活动起来,就像操纵者拉动了控制木偶的丝线,他们刚才的停工或许只是不想制造出噪音。
脚手架上的工人与地面上的人群协作,配合默契,看起来像一群忙碌的工蚁,但工地边上仍有一群无所事事的人,梅恩找到一个看起来挺蠢的家伙,拿出卷烟,自己先叼上一根,然后很自然地递给那蠢货一根。
“来了啊。”既是招呼,也是询问。
那个男人低头凑在梅恩手里的火柴上把卷烟点燃,感激地点点头。“你也在这儿等活?”
等活?梅恩点头,冲建设中的房屋吐出一口白烟,故意模糊地说,“快完工了啊。”
“再有三天,屋顶就铺完了,然后就是室内的精细活,那时候就用不上咱们这些人了。”一根香烟让对方感觉自己很受重视,而能吐露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事,就更让他感到高人一等的快感,蠢货的幸福就是来的这么简单,“第一次来?”
“嗯。”梅恩模糊地点头,他还是不明白这人在说什么。
对方再一次表现出优越感,美滋滋地吐了一口烟,“我半个月前就来了,砌墙的时候,我帮着运了两天的石材;”骄傲地冲面前的房屋扬扬下巴,“喏,那些石材就是我帮着抬上去的。”
梅恩还是不懂,抬个石头怎么就能骄傲地像只大公鸡,他换了个角度继续套话,“我听说,这儿的名字快定下来了?”
“已经定了吧?”男人疑惑地看着梅恩。
“定了?最后定的是什么名?”
“靖北堡战役纪念馆。”
梅恩懂了,洛维亚的国王派出那些说书人到处宣讲《靖北堡日记》之后还不满足,又在这儿建这座纪念馆,要用那些死在靖北堡的孩子刺激国人,让他们永远仇恨萨莱,就像缘塘镇外那些愚昧的乡民一样。
即便一眼就看穿了腓格国王的用心,梅恩却不得不承认,这种做法很有效,就像面前这个男人,看衣着谈吐,显然只是这个国家底层中的一员,可他却以能为建造纪念馆出力为荣,如果帝国再次攻击洛维亚,他是不是也会自告奋勇站出来抵抗?
梅恩庆幸自己只是一个侦探,无需为国家大事忧心。
这时候远处传来‘一、二、三、四’齐声喊号子的声音,男人看看梅恩的表情,觉得自己又有了可以炫耀的东西,“老兄知道这是干什么?”
梅恩知情识趣,赶紧又递过去一支卷烟。
男人用烟头把卷烟点燃,美美地吸了一口,才告诉梅恩,“这是学生们又在训练了,现在他们只在上午和晚上上课,整个下午都在训练。老兄想不想看看?”
“能看?”
“跟我来。”
梅恩跟着这个搭讪上的男人绕过施工的工地,走了不远就到了一处操场,这里已经有很多人在围观,包括许多女人和孩子。
操场上,学生们被分成若干队,有的在跑圈,有的趴在地上锻炼臂力,有一队在练习剑术,还有一队人手持火枪,枪口上插着闪亮的枪刺,在跟队列前面的军人练习格挡刺杀的动作,让梅恩心惊的是队伍中不仅有男生,还有女生。
“杀!”那些学生每做出一个刺杀的动作,就大喝一声。
跑圈的那些学生像是跟练习拼刺的同学们比拼,愈发大声地喊着号子,有一个领跑的学生跑在队伍旁边,边跑边向着奔跑中的同学们大喊,“快,跑起来,没有体力,怎么为同学们报仇?”
“杀!”手持火枪的学生再次大喝。
这时候学院深处想起火枪声,真正的枪声,梅恩却发现周围的人都不以为意,连那些围观的女人也没有惊诧;幸亏旁边的蠢货能帮梅恩释疑,“这是实弹射击训练,在山脚下新建了个射击训练场。”
“也是这些学生。”
“是,听说这些学生比真正当兵的练的都认真。”
梅恩意识到自己有麻烦了。很显然,用靖北堡之战激励国人,是腓格国王的既定策略,从效果上来说显然很成功,帝国的军队打的太烂,而洛维亚抵抗者也确实打的够苦,最后几乎全军覆没,八百多人仅活下来十九个人,仅此一点就足以令人痛惜。
由于那本《靖北堡日记》的广泛流传,人们的目光自然会集中在那三十七名奥顿皇家学院的学生身上,战斗是军人的天职,而普通民众无足轻重,这些才十七八岁的学生是最恰当的调动国民情绪的工具,从梅恩这些天的经历看,没有谁在意有哪些军人战死了,又有哪些平民参与了靖北堡的战斗,大家都只记得几十个风华正茂的学生战死在靖北堡。
而在这些学生当中,民众只会记得两个名字,一个是记述《靖北堡日记》并最后战死的子歆,另一个,就是被帝国军人称为‘剑魈’的晨锋;因为子歆对后者的仰慕,《靖北堡日记》中记载了大量的关于他的篇幅,毋庸置疑,随着《靖北堡日记》的流传,这个年轻人已经成为一个传奇,活着的传奇。
当然,他本人也当得起如此荣耀,帝国那些去过靖北堡的士兵肯定会同意这一点。
梅恩几乎可以肯定,下一步腓格国王还会把更多的荣誉加在这个年轻人头上,把他塑造成洛维亚人勇气的象征,借此调动国民的情绪;而这个年轻人也将被神化,被捧上神坛,成为高高在上、远离普罗大众的人物。
那样的话梅恩怎么办?他身处敌国,手下也没有多少能用的人,他如何才能让一位‘神’吐露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