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海瑟是洛维亚人,他的真名叫做颙若!”
来人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带着四五名随从,甫一见面,那少年没头没脑的撂了句话,然后转身就走,梅恩还想叫住对方多说几句,被他的随从拦住了。
“那是雷纳公爵的小公子,名叫洛克。”观察团中的一位轻声告诉梅恩。
梅恩看着身后这九位寸步不离的‘随从’,心里若有所悟;瓜田李下,雷纳公爵这边要是跟自己接触多了,难免会有‘干预调查’之嫌。
只是既然这位洛克公子知道海瑟的身份,为什么不早点揭发?刺君案发生前,雷纳公爵是不是已经知道了颙若的身份?甚至故意坐视刺君案的发生?
梅恩的心脏怦怦直跳,他都不敢继续往那个方向上想下去;用余光瞥了眼‘观察团’,梅恩垂下眼帘,努力把思绪集中在那个刺君者身上;颙若?洛维亚人?
“之前去找的那个壮北拳的人,找到没有?”
“大人,您指示的当天我们就把他带回来了,已经等了十几天了。”
“把他带来。”
被禁卫军士兵带进来的男人瘸了一条腿,腋下拄着根拐杖一扭一扭地走进来,他的右腿膝盖僵直,脚在地上拖着,像是不敢使力。
梅恩看着男人扶着拐杖费力地躬身行礼,心里有些同情,这是一个从高处跌落但仍努力维持自尊的男人。
资料上说,这个叫做品慎的男人出生在迪安城外不远的小镇上,自小习武,成年后从军,在军中有勇武之名,数年前远赴洛维亚,在其首都开设萨莱武馆,半年前,被人上门踢馆,品慎本人也断了条腿。
对一位武者来说,废掉一条腿,就意味着数十年的苦练尽皆付诸流水吧?
“坐。”
梅恩看着对方平静的眼神,知道他不会给自己制造障碍,于是直截了当地问,“你知道颙若吗?”
这个名字让品慎平静的脸上出现了变化,梅恩一时分辨不出那复杂的表情代表着什么;品慎最后低头看看自己的右腿,语调有些悲哀,“知道,我这条腿,就是拜他所赐。”
“关于这个颙若,你知道些什么?”
在这迪安城寒冷的冬日,室内燃着火炉,温暖如春,梅恩,禁卫军的军官们,还有那九名没有名姓的观察者,安静地聆听瘸腿的武者讲述发生在异国的故事,他们第一次知道,那个南方的小国也有一所高等学府,学府中曾有一位文学教授,名叫颙若。
“……在击败库卡后,颙若当天晚上就带着他母亲消失了……”
从时间上算,那个颙若消失后不到三个月,就化名海瑟出现在萨莱境内,他应该是把自己的母亲安置到某个安全的地点,之后没有停,就立即动身往迪安城来。
带着险恶的意图。
但当时萨莱还没有计划入侵洛维亚啊,甚至当时还没有跟洛维亚断交,那这个颙若怎么就知道两国会走到刀兵相见的地步?难道他当时就预见到战争会发生?还是他到迪安城另有目的?
想不清楚,梅恩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那个刺君者;雪橇遗弃的地点距边境只有三百多里,以海瑟,不,以颙若高绝的身手,即使步行,估计也只需三到五天就可以抵达边境;发现颙若遗弃的雪橇已经十三天了,边境一直没有传来消息,这说明颙若已经无声无息地越过了边境。
如果接下来要继续追捕刺君者,就得在人地生疏的异国了。
可世界如此之大,又该到哪里去寻找?
思来想去,梅恩觉得还是要从根源上找线索,“当时你为什么要对颙若动手?”
“我是奉命,具体的原因,您得问维克托大人。”
品慎显然不了解背后的缘由,他只是一把刀,可惜折了刃;梅恩觉得暂时没有什么需要询问他,于是让人把他带回去。
维克托,梅恩记得这个名字,前驻洛维亚大使,他曾命人去寻找这个人;梅恩问周围的禁卫军军官们,“这位维克托大使现在在哪儿?”
有名军官上前答复,“维克托大使从洛维亚返回后,并没有返回迪安,而是加入了即将南征的大军;大使曾在洛维亚多年,熟知当地风土人情,原计划是当大军控制了洛维亚首府奥顿城后,维克托大使协助大军控制局面;然而南征不顺,数日前,南征军已休战退兵,维克托大使就随着南征军的克鲁元帅一同返回迪安,昨晚刚刚抵达。”
停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刚才来访的雷纳公爵的公子洛克,之前曾在洛维亚留学,两国断交后也是留在南征军中,昨晚与克鲁元帅、维克托大使等人一同返回。”
梅恩心里一动,他眨眨眼,没有说话。
刚才来访的洛克曾在洛维亚留学?那他大概率就是在品慎提到的那所奥顿皇家学院里读书,毕竟像洛维亚那样芝麻大的小国不大可能有两所高等学府,那么颙若就是他的老师了?怪不得刚才他来的时候板着一张脸,他肯定想不到他的老师把他的皇帝叔叔打成了傻子。
那么,雷纳公爵昨天以前并不知情,洛克回来以后,从通缉令上认出颙若,雷纳公爵就让洛克过来把这个信息告诉自己,这个过程符合情理。
真正让梅恩心里一动的是南征军退兵的消息,记得听说开战是三四个月前的事了,竟然没打下来?不是说洛维亚只有屁大点地方,全部人口加起来只有一二百万吗?
‘数日前’休战退兵,这跟摩兰皇帝遇袭有没有关系?颙若刺君,就是要促使帝国退兵?他怎么能确定皇帝遇袭后就一定会退兵?
梅恩先问斯捷潘上校,“你知道南征洛维亚的情况?”
斯捷潘上校摇头,梅恩把视线转向观察团,用目光向他们询问。
观察团的成员们相互看看,显然用目光开了一个会,然后其中一位开口,“三个多月前,帝国决定出兵洛维亚,由克鲁元帅率五万五千人南征,然而战事一直不顺;皇帝遇袭后,诸位大人商量后决定休战退兵,克鲁元帅已于日前返回迪安,他需要解释数万大军困顿边境不得寸进的原因。”
这个人说到最后,话里有一些难以抑制的怨气;梅恩听着也有些心惊,五万五千人的大军,连边境都没打过去?
下面的问题才是梅恩真正想问的,“当时为什么要南征洛维亚?”
观察团的成员们又用目光开会,之后,刚才开口的那位说,“这个,我们要先向各位大人请示后,才能答复你。”
好吧,军国大事,有些隐情也在情理当中;梅恩发现,颙若的刺君与这场战争,似乎有着某种联系,颙若是单纯为故国出力吗?或者,他是洛维亚国王刺出的反击之剑?
“去把维克托大使请来,要快!”梅恩觉得背后的故事越来越有意思了。
维克托大使讲述了一个更完整的版本,关于颙若贫贱的出身,他少年时的聪颖名声,他在异国的求学,以及回国任教的经历;他给出的细节之多超出了梅恩的预料。
“你对那个颙若很了解啊。”
维克托听得懂梅恩话外的意思,解释道,“那个颙若消失后,我们曾寻找过他,也调查过他的出身。”
这样说,倒也符合情理,“当时,你为什么要派人袭击他?”
“那是去年春天,对于贸易方面的一些谈判,双方一直僵持不下,后来腓格国王的立场趋向强硬,不仅在奥顿皇家学院的外语课设置上,违背了双方之前的默契,还公然在萨莱武馆门口,将一个一直为这边效力的浪荡子双腿打折;帝国的尊严不容挑衅,我作为萨莱大使,必须做点什么,让洛维亚人知道帝国的立场。”
“那为什么选颙若?”梅恩追问到。
“之前奥顿皇家学院将萨莱语定为唯一的外语,颙若第一个站出来反对;奥顿皇家学院是腓格的心爱之物,而颙若是学院中最年轻的洛维亚籍教授,是个最合适的目标;我当时并不知道他身负武功,当初的计划也只是断他一条腿,借此给腓格传递一个明确的信号。”
“既然初次遇挫,你为什么又再次遣人对付颙若?”
“这是品慎误我;当初没想到颙若身负武功,我就让品慎安排了几个粗汉,觉得足以对付一介文人;事后,品慎说,即使那个颙若学过几手功夫,没见过血,功夫就有限;品慎说的言之凿凿,我就信了他,让他找了几个朗索亚佣兵;结果颙若当场废掉了那几名佣兵,随后就去了萨莱武馆,品慎也因为自己的见识浅薄断了一条腿。”
因轻敌而遇挫,倒也不能算错,那个颙若的确太有欺骗性,之前是维克托大使,之后有金希和费道尔公爵;可是,再一再二,不能再三啊,“大使,按你的说法,之前不了解颙若的功夫,可是萨莱武馆事件后,那个颙若已经显露了绝高的武功,你怎么又从国内调来武士与他擂台争锋?还在各国大使面前?要知道,一旦败北——就像后来真实发生的那样——会对我们萨莱的形象造成严重损害,这些你没考虑过吗?”
维克托顿了一下,梅恩注意到他看了一眼自己身后的观察团们;随后维克托从容地回答,“那名叫做库卡的武士不是我调来的,跟颙若的擂台比武也不是我安排的。”
梅恩用目光提醒对方:你是萨莱大使。
维克托耐心地解释,“萨莱武馆事件后,我意识到双方冲突的烈度已经超出了预先的计划,就把情况向国内报告,兼请示,结果国内派了特使大人来,那名北地武士也是随特使大人一同过来的;特使大人抵达后,这边的一切作为,均出自特使大人的授意。”
梅恩注意到维克托的语气变得正式了,一般而言,当审讯对象开始字斟句酌时,就是准备撒谎或者掩饰什么了;“特使?谁的特使?”
“皇帝陛下的特使,他随身带着陛下亲笔命令,故此,我遵命将洛维亚境内的一切事物皆移交给特使大人,如之后的擂台比武,就是按照特使大人的授意安排的。”
皇帝陛下的特使?梅恩觉得有点懵圈,维克托肯定没有颙若那样的胆子敢弄个假特使出来;梅恩回头看向顾问团们,后者皆垂下眼帘,表示对这件事一无所知。
“这位特使大人也跟你一起回来了吗?”
维克托脸上露出悲戚的表情,那表情在梅恩看来有点假,“在奥顿时,一次特使大人带领属下等外出,被洛维亚人打死了。”
死了?维克托的表现让梅恩觉得这背后有故事,但他知道此刻不宜深究这个话题,他必须先迂回调查,掌握一些东西,才能令这个以撒谎为职业的人俯首。
梅恩把话题拉回来,“那个颙若消失后,你们有没有找到关于他去向的线索。”
维克托摇头,“没有;综合各方面的情况看,那个颙若当时离开了洛维亚。”
“你觉得,他离开洛维亚,是腓格国王指使的吗?”
“应该不是。”维克托解释到,“颙若离开了,我得到的情报说腓格很意外,事后也花了大力气去寻找颙若的去向。”
“颙若为什么要离开?”
“我猜测他不想为腓格效力。”维克托的表情轻松了些,身体靠到椅背上,“当时他的武功已经显露,我得到的情报说腓格想让他给自己的儿子当老师,还想让他给军队做教官,结果颙若在击败库卡的当晚就带着自己的母亲消失了,据说腓格大发雷霆,折腾了好一阵寻找颙若,不过没有找到。”
从时间线看,颙若很可能在离开洛维亚时就计划潜入萨莱了,只是他逃避了腓格的招徕,却冒着天大的风险北上刺杀皇帝,这算什么?拒绝为国王效力,却愿意为故国效忠?无论如何,颙若应该不会再回洛维亚了。
“维克托大使,你知道吗?颙若最近出现在迪安城?”
维克托立即苦了脸,“大人,我能不知道吗?”
“不能!”梅恩忍不住笑了,他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那个颙若化名海瑟,潜入迪安城,二十多日前试图刺杀皇帝陛下。”
维克托吃惊地瞪大眼睛,看着要说话,突然紧紧地把嘴闭上。
“皇帝陛下鸿福,假以时日,身体自然康复;而那个颙若,侥幸逃脱,我怀疑他已经逃出了国境;”梅恩看着维克托的双眼,表情严肃,“大使先生,你在洛维亚待的时间最久,也曾跟这个颙若打过交道,以你的看法,这个颙若会逃到什么地方去?”
维克托怔怔地呆在那儿,好像丢失了表情,相信在外交场合他就是这样应对突发的问题;片刻后维克托像回魂似的呼出一口气,眼神也再次活动起来,“大人,我不知道那个颙若会逃去哪儿,但有一个人可能知道。”
“谁?”
“奥顿皇家学院的一名学生,名叫晨锋,我相信他是颙若的徒弟,可能是唯一的徒弟,或许他知道颙若的下落;只是……”
“只是什么?”
维克托第一次露出梅恩读不懂的表情,感慨?遗憾?还是叹息?“这个年轻人参与了靖北堡抵抗我国军队的战斗,我不确定他现在是不是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