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已经停了两天了,天却一直阴着,太阳有气无力地挂在半空,如一滩色泽暗淡的粘痰;刺骨的冷风不时掠过街道,令树枝上的积雪簌簌落到地上。
街道上看不到几个居民,路边的店铺也大多关着门,一队队身穿黑红制服的禁卫军不时从街上走过,大多数时候,他们都是押着一个或者几个倒霉的家伙,梅恩怀疑他们已经逮捕了半座迪安城的人。
这种紧张的局势已经持续四五天了,到现在梅恩也没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五天前的傍晚,大队的禁卫军突然开进城区,然后就像疯了一样到处抓人。
连警局里也没人知道怎么回事,这就有点令人惊诧了,要知道,警察可是这座城市里消息最灵通的一群人了,可现在没有一个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也许局长知道内情,也有人去问过他,可那老家伙一句话都没说,甚至连点暗示都没有,这本身就预示着局势之诡异。
如果不是知道禁卫军的首领是摩兰皇帝登基后亲手提拔的亲信,梅恩都会猜测禁卫军发动了政变。
幸好禁卫军的逮捕风潮还没有波及到警局,在观望了几天后,梅恩决定继续办自己的案子。
七天前,有三个男人闯进了艾珀钟表行,打伤了店员和钟表行的署理,抢走了不少现金还有上百块怀表;艾珀钟表行是菲索伯爵家的产业,菲索伯爵是萨莱西部巴什科尔省最大的领主,又跟雷纳大公爵有姻亲关系,雷纳大公爵那可是当今摩兰皇帝的大哥,如果不是老皇帝临死前打破惯例,让小儿子摩兰即了位,那现在在位的就应该是雷纳皇帝。
可能就仗着跟雷纳公爵有点姻亲关系,菲索伯爵家的人嚣张的不得了,梅恩可是亲眼见了,索菲伯爵家区区一个管家,就敢把手指指到局长的鼻子上训斥。
菲索伯爵家的人嚣不嚣张,局长心里舒不舒坦,这些都跟梅恩没什么关系,可局长把这个案子交给梅恩,还限期破案,这就让梅恩无法置身事外了。
不过对于案子,梅恩倒是不怎么担心,从听说这宗案子,梅恩就判断肯定是外地人作案;外地人嘛,无根无底,到哪儿都比较惹眼,这案子好查。
果然,接手案子不到一天,梅恩就从线人那里得到消息,说艾珀钟表行的案子是三个瓦塞斯省来的家伙干的;到第二天傍晚,梅恩就找到三个莽货藏身的地方。
如果不是禁卫军忽然进城,那三个蠢货已经被扔进警察局的铁笼子里了。
梅恩过去叫了三位制服警,让他们带上警械,跟自己一起出门;外面的空气寒冷凛冽,风刮在脸上,像小刀子一样;梅恩忍不住咒骂了一句,用围巾把脸包严实,只露出两只眼睛;一行四个人,踏着街道上的积雪,顶着寒风向前赶路。
路上几次遇到禁卫军,对方都没有上来查问,估计是因为警察制服的缘故。
一路赶到西城,快到地方时,梅恩让三位制服警等在后面,自己上前,观察了一会儿,招招手,片刻后有个人从街对面过来。
索尔是梅恩的同事,身材高大,对于打人抓人,绝对是一把好手,更重要的是,索尔是梅恩合作几年的老伙计了,靠得住。
“他们还在吗?”
“都在,躲在屋里,中午时还从馆子里叫了东西过来。”
梅恩跟索尔商量了几句,然后把三位制服警叫过来,给他们交代任务,然后梅恩就跟索尔两个先摸到房屋后面。
这房屋的后门在二楼,有个小平台支出来,连着一个木头楼梯,梅恩站在在楼梯下面,手里抓着警棍,等着。
没一会儿,咣咣的砸门声从房子前面传过来,伴随着大声的呵斥,‘警察,开门,快开门!’
梅恩能感觉到身后的房子像个被棍子捅的老鼠洞一样闹腾起来了,各种杂乱的声响,脚步声,谩骂声,女人的哭叫声,家具翻倒的声音,之后头顶的屋门咣当推开,急促的脚步声顺着楼梯冲下来。
两个人。
等到后面的那个人冲到楼梯中间,梅恩看准了,从楼梯的木板间隙,用警棍狠狠砸在那逃跑者的脚踝上,那人大叫一声向前摔倒,连带着把前面那个也一起扑倒在雪地里。
梅恩仰头看看,见没有人出来,也没有接近的脚步声,于是施施然从楼梯下面转出来。
这时候逃跑者已经把受伤的同伴扶起来了,见梅恩现身,那瓦塞斯莽汉上前一步,双臂一展,右手的匕首闪着寒光。
“停!停!停!”梅恩抬起双手,掌心向前,示意停战;为了表达诚意,还特意把手中的警棍挂回到腰带上。
对面那货被梅恩弄糊涂了,看看梅恩,又回头看看坐在雪地里的同伴,不知道是该冲上来跟梅恩拼命,还是转身扶起同伴逃亡。
梅恩的表情更轻松了,对着他轻声说,“打晕。”
“什么?”
梅恩态度周到地解释了一句,“我是说,打晕。”
没等那瓦塞斯人弄明白呢,索尔从那人背后转出来,一棍子砸在他的脑袋上,这瓦塞斯笨蛋哼都没哼一声,就像根木头一样扑倒在雪地里。
梅恩过去,从那个坐在地上的汉子怀里把他抱着的皮包拽过来,打开看了看,然后冲索尔点点头。
多尔过去,把这脚踝受伤的汉子从地上揪起来,冲他屁股上踹了一脚,“滚!”
那汉子向前趔趄了几步,扶住墙才没摔倒;回头看着索尔,一时间懵了。
“滚!”索尔向对方比划着棍子。
这下对方懂了,高一脚低一脚,像只受伤的兔子,跳着逃走了。
梅恩从夺来的皮包里抓出厚厚一摞钞票,分给索尔一半,索尔高兴地把钞票塞进怀里。
这时候头顶上又传来脚步声,两个制服警押着一个汉子出现在门口;梅恩抬头看看,问到,“屋里的都抓住了?”
“还有个女人,赛尔在屋里看着呐。”
梅恩点点头,回头示意趴在地上的家伙,“我们抓住了一个,还有一个跑了。”又得意地举起手中的皮包,“不过我们把赃物都抢回来了。”
把两个瓦塞斯人还有同案的女人带回警局,账物登记入库,对于梅恩来说,这桩案子就算基本完成了;至于赃物里是不是少了些钞票,或者少了几块怀表,又或者犯案者跑了一个,这些只是无关紧要的枝节,梅恩给局长汇报时,局长就什么都没说。
梅恩知道,不是局长没看出其中的蹊跷,只是不愿意横生是非,至少梅恩把罪犯给他抓回来了不是?而且大多数赃物也找回来了,这就把局长的面子保住了,局长得有多蠢,才会在这案子里吹毛求疵?那不是打他自己的脸吗?
至于放走的那个家伙,梅恩一点也不担心,现在满城都是禁卫军,那个家伙手里没钱,腿上还受了伤,又是个外地人,估计很快会落到禁卫军手里;若是逮捕时抵抗,被禁卫军打死了,那就更是死无对证了;如果将来菲索伯爵那边纠缠赃物数量不对,就让他们找禁卫军好了,看看他们有没有这个胆量。
回到办公室,同事们知道梅恩把艾珀钟表行的案子破了,都围上来道贺;当然,道贺只是借口,这帮家伙知道梅恩落了好处,就逼梅恩请客;梅恩没办法,只得答应下班后请大家喝酒。
时间还早,梅恩就跟大家一起围着火炉聊天打屁,心里琢磨着晚上买条羊腿带回去,入冬以来,孩子们还没吃过几次羊肉呢。
还有妻子塔娅,既然今天发了笔小财,或者明天给妻子买条羊毛围巾?
梅恩心里正盘算着呢,忽然一队禁卫军出现在门口,那架势就像一群虎狼闯进羊圈,把大家吓的全都站起来,退到墙边;继而看到局长跟禁卫军在一起,心稍稍放下:局长总会关照自己人的。
没想到,局长直接伸手指向梅恩,对身旁的禁卫军说,“他就是梅恩。”
梅恩就感到身上的汗毛一下子都炸起来了,他第一个感觉是愤怒,即使他在案子里摸了点油水,可毕竟是破案了啊,就为这点小事,局长就要把他交给禁卫军?可转念又觉得不对,如果真是因为艾珀钟表行的案子,局长不应该把自己交给禁卫军啊,正常的做法难道不是敲打敲打,让自己主动孝敬他?
如果不是为这案子,禁卫军找自己做什么?
梅恩在这里胡想乱想呢,有两名禁卫军直接上前,站到梅恩面前,“你就是梅恩?侦探梅恩?”
“是,我是。”对方的语气不严厉,但也没什么客气,揣摩不出什么,“你们找我有什么事?”
“你跟我们走一趟。”还是那种公事公办的语气。
“为……什么事啊?”
“去了就知道了。”答话的禁卫军有点不耐烦了,伸手抓住梅恩的肩头,把他从人群中拉出来。
梅恩知道自己无法反抗,就只能求助地看向局长,后者摊摊手,给出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
四名禁卫军把梅恩紧紧夹持在中间,另外六七名禁卫军分在前后监视,一队人鱼贯出了警察局的大楼;梅恩看到周围那些围观的同事,心里苦笑,知道自己这下子可是出名了。
估计今晚,关于自己的流言就要满天飞了,可自己连为什么被抓都不知道。
想到塔娅,还有家里的三个孩子,梅恩心情黯然,好在索尔会帮着照顾。
警察局的楼下停了一辆四轮马车,拉车的是两匹健马,梅恩被推进车厢,又跟着坐上来四名禁军,把梅恩紧紧挤在车厢的角落;一名禁军拿出一个黑布袋,商量都没商量一句,就直接套到梅恩头上。
这套头袋子肯定是特别订制的,一点光都不透,下面还有收紧的绳子,套在头上,真就一点光都没有。
车子动了一下,然后晃悠着起步了,梅恩能听见马蹄踩踏到石块上的踏踏声,车轮碾过积雪的吱呀声,还有身边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这时候梅恩也想开了:这时候也只能随遇而安。
马车走了很久,梅恩觉得至少能走过半座迪安城,然后车子慢下来,停住,车子前面有人谈话,但那谈话声实在太轻,难以听清,之后马车重又起步,转过几个弯,不久又停下来,然后再次起步,这样折腾了四回,最后终于停下来。
没有人说话,连车厢的门也没打开,押送的禁军也没有下车。
又经过了一段令人难熬的等待,车厢门终于被打开了,有人命令‘带他下来’,之后几只手抓住梅恩,把他从车上拉下来,然后有力的手钳住他的手臂,架着他向前走。
梅恩努力想从周围的声响上判断身处何地,但这里很安静,押送的禁卫军也只会说‘门槛’、‘上台阶’、‘向左’这样毫无意义的话,连一个字都不多说。
梅恩按照指示,顺从地向前走,不久进入室内,走过一段也许是走廊的直道后,拐入一处空旷的大厅停下来。
这里的天花板一定很高,梅恩从脚步的回声中能感觉出来。
钳制双臂的手松开了,有人在耳旁轻声吩咐,“在这儿等着,别出声。”
四周安静下来,身旁有轻微的呼吸声,梅恩安静地站着,他不想愚蠢地挑战禁卫军的权威。
过了一会儿,有脚步声由远至近,最后停在梅恩身前不远处,那脚步很轻,有种从容不迫的味道,然后有个声音响起来,“是他吗?”
“是。”
声响又消失了,片刻后,梅恩的头套突然被人拉掉,突然而至的光亮让梅恩不由得眯起眼,之后,他被周围的情景……惊呆了。
这是一处空旷的大厅,比迪安城最阔的威士大街还要宽,但纵向更深,让大厅显得像一个狭长的通道,但这显然是巨人尺度的通道;屋顶尤其高,上面绘着大幅的彩色图画,梅恩残存的一点理性让他辨认出那些图画描绘的都是萨莱传说中的故事;屋顶垂吊下来一盏盏巨型水晶组灯,无数的烛光经过水晶的氤氲,变成令人愉悦的温暖光亮,大厅的墙壁就在就在这光亮中发散出耀眼的金光。
不错,整个大厅的墙壁都饰以精致的金色图案,辅以少量的黑色、蓝色、紫色、淡粉等色彩,在水晶灯的照耀下,那辉煌的金色令人目眩神迷,梅恩敢打赌,那墙饰绝不是黄铜,而是纯金,只有纯金才能散发出那种令人迷醉的色彩。
梅恩迟钝的脑筋试图估算这整间大厅会消耗多少黄金,随即意识到这是个难以完成的任务,只知道那是一个庞大的会吓死人的数字。
梅恩低下头,试图让自己从震撼中恢复过来,也试图找回更多的理智;但脚下那打磨的泛出亮光的石材,石材表面展现出奇妙的天然花纹,就从梅恩的脚下延伸出去,平坦的就像冰冻的湖面;梅恩的脑筋又不由得跟着转动起来,他不知道这样的地板需要花费什么样的代价。
如果这时候有人告诉梅恩,这里不是人间,而是天堂,梅恩会相信,因为这样辉煌的地方与现实的世界格格不入。
但残存的理智从头脑深处冒出头来,提醒梅恩,迪安城就有这样一个地方。
梅恩知道自己在哪儿了:这是葵宫——摩兰皇帝的皇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