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声宣告战斗开始，随着齐射的枪声，萨莱人整齐的锋线出现几处缺口，但那缺口随即就被补齐，仿佛那整条锋线是个有弹性的生命体；在枪响的同时，萨莱人爆发出震耳的大喊，叫喊声中，萨莱人开始冲锋。
等子歆再次装弹完毕，将火枪架上墙头，墙外的街道上已经被奔跑的萨莱士兵填满，如倾泻而过的泥石流；他们面容扭曲，恐惧而狂热，叫喊着冲过街道，如同一群嗜血的野兽。
“自由射击！”
这时候几乎没有射失的可能了，只要开枪，就能击中目标；子歆随着命令扣动扳机，然后立即原地装弹，这时候他只恨自己装弹不够快，不能杀光面前这些野兽。
萨莱人像疯了一样，不计伤亡地向前冲，但显然就在前面不远处遇到阻碍，后面的萨莱人只能停下来，聚集在一起，堵塞了街道，除了嚎叫，他们做不了什么。
子歆觉得自己的心灵变得宁静，周围那些叫喊声、脚步声，身体撞击的钝响、以及受伤的惨叫声、垂死的哀嚎声，所有这些，都不能侵入他的心灵，他只专心致志在手头的工作上：装弹，射击！装弹，射击！装弹，射击！
这是一片丰沛的战地，萨莱人聚集成团，暴露在他的枪口下，每一次发射，都能带走一条侵略者的生命；子歆用一次次射击回报这天赐的恩惠，直至肩膀酸疼，直至装弹丸的牛皮包内空无一物。
“弹药！我需要弹药！”子歆回头冲着负责补给的民夫大喊，然后才有余暇观察战况。
眼前僵持的局面似乎有所变化，那聚集在一起奋力前拥的萨莱人开始渐渐地后退，仿佛他们的前面有某种无可抗拒的巨力；之后，萨莱人的后退突然加速，与后面仍在向前冲的萨莱人撞在一起。
有人摔倒，然后这摔倒带来连锁反应，引得成群成片的萨莱人摔到地上，他们的同伴无奈地践踏到他们身体上，然后身不由己地步他们的后尘。
后续的萨莱士兵全都茫然地停下，他们不知道是应该继续冲锋，还是该转身逃走。
终于有人从身体的沼泽中挣扎出来，他们丢弃了刀枪，失魂丧胆，只希望逃离这战场。
成群的萨莱士兵踩踏着同伴的身体逃往后方，他们已经丧失了战士的勇气。
这时，子歆看到了那柄剑。
那剑轻灵地曲折回转，在轻薄的雨雾中闪耀着亮光，每一次吞吐，都有一个萨莱人惨叫着摔倒；然后晨锋的身影出现在锋线上，他追逐着狼狈后退的萨莱士兵们，要把他们留在这片土地上。
子歆突然想起当时学院里大家开的玩笑：萨莱人一定是很好的肥料。
更多的人出现在视野里，子歆看到手持长枪的靖翰，看到挥舞双刀的冬白，看到轲叔，还看到更多不认识的洛维亚战士，他们紧随着晨锋，将萨莱人的每一次抵抗击碎，追逐他们，杀死他们。
防守者越过进攻者的尸体堆积的血肉之丘，与又一批冲上来的萨莱人撞在一起，双方就在子歆的眼前展开厮杀。
更多的士兵冲进这杀戮场，彼此穿插，身体猛地撞到一起，刺刀在空中撞击，随后猛然刺进身体，每一刻都有人摔倒，下一刻又有人冲上来，伤者呼号呻吟，鲜血泼洒，惨叫声将这街道变成血肉地狱。
晨锋就冲在战线的最前沿，他总是冲向面前的萨莱人，然后就看到对手捂住咽喉摔倒，或者抛下枪，捂住伤口惨嚎起来。
子歆注意到靖翰和轲叔一直跟在晨锋身后，试图掩护他的侧翼，却总是跟不上他迅疾又飘忽的身影；他冲向一名萨莱士兵，避开对方的枪刺，用剑在对方的喉咙上扎出一个窟窿，帮助他停止恐惧的大叫，之后忽然折而向右，在一名正跟人拼刺的萨莱士兵腰部致以轻柔的问候，然后回身，正面冲向奔他而来的两名萨莱士兵，接近时用剑将两柄枪刺向上格开，同时蹲身垫步，挥刀在两个人的大腿上划出两张喷血的大嘴。
在两名士兵惨呼的同时，他已经从两个人中间挤出，忽然跃起，长剑刺入迎面而来的士兵咽喉，然后空中转身，长剑横抽在另一名士兵的脖子上；落地后疾速后退，撞入一个萨莱士兵的怀里，同时避开追刺而来的三柄刺刀，等他离开时，那士兵诧异地望着自己腹部流血的刀口，然后失力摔倒。
他总是身处萨莱人的包围，但是他总能杀出围困，留下摔倒的尸体或者哀嚎的伤者，后者会被其他洛维亚战士仁慈地终结痛苦。
那道持剑搏杀的身影像是有某种魔力，子歆没办法把视线从那身影上移开，他觉得自己的胸口聚集了鼓胀的热气，他必须大喊或者大叫才能让热血平息下来。
但为什么要平息呢？他只恨自己身处战场之外，不能随着那道身影杀敌。
有人在耳边大喊，过了半晌，子歆才迟钝地明白是民夫把弹药送过来了。
萨莱人的反击很快被击溃，他们丢弃一切拼命逃走，这时候，他们不再是凶恶的侵略者，他们只是一群被吓破了胆的懦夫。
“晨锋！晨锋！”子歆冲着战场大喊起来，只有这样，他才不会因为兴奋而心脏爆裂，继而他意识到身旁的哲茂也在大喊，喊那个名字。
晨锋扭头看看这边，招招手，随即跟大家一起搜寻受伤的同伴，把他们扶起来；之后，洛维亚战士们带着伤者，返回自己的防线。
萨莱人没有再出现，直到天黑；雨淅淅沥沥，一直没有停；街道上暗下来，已经看不清街道上那些尸体衣物的颜色；子歆有些担忧，如果再一次爆发战斗，在这黑暗中，没有办法分清敌我。
只能期盼萨莱人被杀破了胆，今天晚上再也不敢来了。
然而事态的发展并没有遂子歆的所愿，不远处又传来的急促的哨子声，报告萨莱人又将开始新一轮的攻击。
子歆跟同伴一起把枪口瞄向街道的远端，他希望萨莱人仍然会列队出现，这样他可以稳妥地射击；但这次萨莱人吸取了上一次的教训，他们不再叫喊，沉默着向这边冲过来。
杂沓的奔跑声忽然临近，然后是街道上奔跑的黑影。
“射击！”
火药的亮光短暂照亮了街道，映出那些丑陋凶恶的面孔，他们就在不久前的同伴身体上踩踏而过，冲向守卫者的防线；子歆不知道是什么驱使他们如此疯狂？也许是贪欲，也许是仇恨，也许是恐惧，也许，是他们的本性。
“射击！”
子歆将一切思绪抛在脑后，只把注意力集中在手中的火枪上，射击！射击！射击！
萨莱人冲锋的队伍遇到阻击，黑暗中传来沉闷的闷响，那是无数身体瞬间撞在一起的声音，之后，战场的交响乐再次轰响起来，金属的碰撞，伤者的惨嚎，愤怒的喝骂，以及洛维亚战士刺杀时的大喝：“杀！”
子歆专注于自己的责任，射击！射击！再射击！
这一次进攻的时间比之前那次要短很多，没多久，进攻的队伍就开始停滞，逐渐后退；萨莱人显然吸取了教训，没有发生自己人拥堵相互践踏的情况。
但是防守者再一次取得优势，将战线逐渐向前推移，萨莱人只能且战且退，但仍不断投入兵力，希望在这血肉磨盘中耗尽守军的力量，以期获得胜利。
密集的人群捉对厮杀，时刻都有人惨叫摔到，但子歆对眼前的战斗无能为力，在黑暗中，他没办法分辨敌我，只能把枪口瞄准萨莱人的来路，那里仍然不断有黑影冲向战场。
这时候子歆又看到了那柄剑。
火枪射击时的光亮短暂地照亮这死战之地，在那瞬间，他看到晨锋跃在空中，长剑刺入对手的脖颈；在下一次光亮中，晨锋的长剑竖起，格开对手的刺刀，左手的短刀正从对手持枪的手腕上划过，子歆能看到对手惨呼的嘴脸；又一次光亮，晨锋缩成一团蹲在地上，长剑斜挑，他旁边的萨莱人呆呆地站着，没有摔倒的唯一依靠是晨锋刺入他肋下的长剑。
子歆似乎着了魔，每一次枪火照亮战场，他都不由自主地去寻找那持剑的勇士，有一种恐惧从他心底滋生，越来越强烈，他越来越担心下一次光亮时，看不到那酣战的身影，看不到那凌厉的剑光。
但那道身影没有让他失望，每一次光亮驱走黑暗，他总是能看见那个人，看见那凌厉的剑锋将周围变成萨莱人的死地！
萨莱人终于承受不住了，有人转身逃走，这个体的败逃瞬间变成群体的溃败，侵略者逃走了。
这一个晚上，萨莱人组织起三次进攻，但都被打的大溃；等天光渐亮时，战场平息下来，萧瑟的雨雾笼罩住被尸体覆盖的街道。
整个靖北堡都安静下来，经过这一整夜的恶战，攻守双方都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都蜷缩起来舔舐伤口；子歆在换防的士兵到来后，一秒钟都没有耽搁，跟哲茂两个一路跑回驻地。
他俩进院子时，正有个民夫提着烧水的大水壶从院子里出来，院子中空荡荡，只看到轲叔和沧叔坐在厢房的屋檐下，两个人沉默地抽着烟，青烟在两人周围弥漫，模糊了眉眼，屋檐的雨水成线滴落，淋在两个人的膝盖和小腿上，他们浑然不觉。
“轲叔？”，“沧叔？”
两位老兵抬起头，死气沉沉的面容上有了一点生气，“你俩回来了啊，都好吧？没伤吧？”
“没。”哲茂性急地问到，“他们呢？”
“没伤到就好，没伤到就好。”轲叔嘴角动了一下，试图给出一个笑容，结果力不从心，最后他无声地叹了一声，扭头冲堂屋示意，“你同学在堂屋。”
子歆有不详的预感，非常不好；他跟哲茂互相看看，走进昏暗的堂屋。
堂屋里，同学们有的坐在椅子上，有人靠墙坐在地上，没有人说话，室内有一种压抑沉闷的氛围；子歆注意到差不多每个人身上都包扎过，不过，人数不对。
“其它人呢？”哲茂问到。
子歆的心往下沉，一直往下沉，他没有看见晨锋，没有看见安德，没有看见好多人；他等不到大家说话，转身跑出房子，冲到轲叔和沧叔面前，颤抖着声音问，“叔，别的人呢？”
轲叔抬头看着他，叹口气，扭头看着旁边的厢房，“你去告个别吧。”说完一声叹息。
子歆心惊胆战地把厢房的木门推开，门轴干涩的吱呀声都让他浑身悚然；光亮从打开的窗户透进屋内，在窗下的地面上酝酿成一团光亮。
屋内的地面上铺着木板，木板上摆着八具尸体。
悲哀淹没了子歆，令他的心脏近乎停止跳动，他觉得自己的双腿酸软，几乎就要摔到，如何能上前去与逝者告别？这时有人扶住了他，是哲茂。
子歆发现自己在流泪，模糊了视野，哲茂也是一样，泪流满面；两个人都有点怕上前，似乎不去辨认那些面孔，就可以拒绝承认现实，就可以避免同学们的离去。
木山已经走了，子歆真的不想再失去其他人。
最后，他们终于鼓起勇气，去向逝去的伙伴告别。
逝者的面容已经被清洗过，合着双眼，安详的如同入睡，但他们的衣服还没有换，身体上触目惊心的伤口，大片的血迹，显示他们曾经历过何等激烈的战斗。
子歆用手轻轻触摸他们的面颊，他不敢触碰他们的身体，似乎那样会惊醒他们。
安德，丰同，北翔，桦年，索壬，羽仪，六位同学离去了；旁边陪同他们的是两位老兵，笠叔和沙叔，也许他俩能教导他们在另一个世界如何战斗。
子歆和哲茂退出房间，并小心地关上房门，避免外界对逝者的打扰；他们俩站在门外的雨地里，不想交谈，不想思考，不想存在于这个世界，这时候，只有冰冷的雨丝能稍稍纾解心中的悲哀。
没人打扰他们。
对面厢房的房门突然推开，一个女生从屋里跑出来，冲进雨地，捂住脸大哭起来。
是棠华。
“怎么啦？”
棠华抽泣着，回头看看半开的房门，“晨锋他……”
是晨锋！子歆冲向房门，但哲茂动作更快，抢在他前面冲进屋子。
窗口前的光亮下，晨锋裸着上身坐在凳子上，珂澜站在他身旁，手里拿着某种器械，眼中含泪，根本就没注意到两个冲进来的男生。
子歆顾不上其它，他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触目惊心的伤口，大大小小，纵横交错，几乎布满了整个身体，有几处伤口还在向外渗着血，让人无法理解受了如此重伤的身体却还能自己坐着，还能……说话？
晨锋扭头看看子歆，又看看哲茂，竟然还笑了笑，“你俩都没受伤？好，你俩肯定都累坏了。”
看着那笑容，子歆突然就崩溃了，大哭起来，他没法把面前这伤痕累累的身体跟昨晚那执剑战士联系在一起，这不是真的，晨锋没受伤，眼前只是幻觉。
脚步声，身后空间被填满的感觉，然后是惊骇吸气的声音。
“我没事，都是轻伤。”晨锋对涌进来的同学们笑笑，“你们别在这儿围着了，影响珂澜大医师发挥。”
珂澜极快速地用手背抹了两下眼睛，然后故意冷起脸，“你们先出去吧，你们在这儿我没法给晨锋包扎。”
“棠华……”珂澜喊棠华，但从窗子往外看了看，无奈地摆手，“算了，你们男生，留两个人帮我，其他人出去。”
“我来。”靖翰拨开子歆，走到前面。珂澜看看靖翰手臂上和身体上包扎的麻布，“算了吧，你还是回去休息，让别人来。”
“我来吧。”子歆抹掉眼睛上的泪，冷静地说，“我和哲茂都没有受伤。”
“好，子歆和哲茂留下，其他人出去。”珂澜恢复了一贯的爽利直率。
子歆和哲茂作为助手，看着珂澜一处一处清理晨锋身上的伤口，涂上药膏，太大太深的伤口，就用麻线缝起来；在这个过程中，晨锋疼的满头大汗，牙齿咬得紧紧的，但他忍着，一声不吭。
等到全身的伤口都处理好了，晨锋终于撑不住了，被搀扶着坐到一张椅子上，这时候他无法躺下，那样伤口会疼的更厉害。
珂澜出去，片刻后端了一碗米粥回来，用勺子小口喂给晨锋；晨锋有点不好意思，想自己接过来吃，被珂澜狠剜了两眼，只得屈服；哲茂上前想替换珂澜，换来了两个白眼。
珂澜喂他一口，就快速地用手背擦擦眼睛，不过珂澜真的了不起，从头到尾她都没有哭出声。
吃了一碗稀粥，晨锋的精神好了些，这时候颜苒突然冲进屋子，哭的几乎说不出话来，“晨锋……，是昊嘉，呜呜，……他，不行了……，……他想……见你，……呜呜呜……”
晨锋按着椅子扶手站起来，快步向外走，子歆冲上去想扶他，可是临时收手，因为他突然意识到那举动近乎亵渎，于是他跟在晨锋身后，一直，跟在，身后。
子歆跟着晨锋来到隔壁，屋里面有不少人围在一张床前；见晨锋进来，大家给他让出通道。
昊嘉躺在床上，面容苍白如纸，眼神僵涩地望着半空，即使最没有经验的人，也知道他将不久于人世。
“昊嘉，我来了，昊嘉。”晨锋冲过去，握住昊嘉的手，“别担心，你会好起来的，会好的，我们还等着你跟我们一起杀萨莱人呢。”
昊嘉的眼神渐渐恢复清明，他看着面前的晨锋，又看看周围的同学们，努力地组织语言，“我，想跟你说，话，单独，说。”
“大家先出去。”
等大家全都出去了，晨锋把耳朵贴近昊嘉的嘴，子歆能看到昊嘉的嘴慢慢动着，晨锋的双眼里蕴满泪珠，但他忍着，一直到昊嘉讲完，才握着昊嘉的手认真地说，“你已经完全弥补了自己做的错事，昊嘉，你是个英雄！”
昊嘉的脸色放松了，眼神飘向屋顶；晨锋见过旭炎爷爷离世时的情景，知道昊嘉已经到了最后时刻，于是把大家招呼进来。
昊嘉看着围在周围的同学们，最后他努力露出一个笑容；之后他轻声说‘好累啊’，然后就慢慢合上双眼。
昊嘉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