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澜从阡安会馆出来，觉得脚步都轻快了几分，他不想让送他出来的几个人看出他的心情，那样显得太过浅薄，于是矜持地跟对方告辞，然后沉稳地登上马车。
直到车厢的门关上，在这别人看不见的隐秘空间里，他才放松表情，握紧拳头狠挥了一下，同时无声地大喊了一声，借此舒缓兴奋难抑的心情。
“回家。”时间才是下午，江澜已经没有再见其它人的心情了，他要把这个消息尽快跟父亲商量一下，这笔生意不能出纰漏。
另外，还有个难题，也需要跟父亲商量如何解决。
傍晚，伯宁男爵回来了，听到江澜的提议，饭后两个人进到伯宁的书房里。
“……奥顿城的巴曼货主要来自木家，差不多占到总量的七成，这次他们主动提出把供应的一半份额交给咱们家分销，咱们要是接下这笔生意，以后在生意上就不比哪家差了。”
江澜的表情很沉稳，但他的语调还是泄露了心里的想法，伯宁知道自己的长子很想接下这笔生意。
“他们要什么回报？”巴曼的货品在奥顿一直很畅销，除了洛维亚见不到的各种海货，一些作坊出产的产品，质量也远超洛维亚；尤其是钟表，车辆的轴承，还有各种精美的火铳，洛维亚根本就没有能力制造；可以说，拿到这些货品就意味着巨额的利润，只是，这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不要回报。”每次想到这点，江澜都忍不住高兴，这笔生意相当于从天上掉下来一大堆金币，只要伸手捡起来就行；见伯宁男爵不置可否，于是解释，“木家那边特意说了，只是想跟咱们家建立个亲近关系，没有任何其它要求。”
见父亲仍然没有表态，江澜就把自己的揣测说出来，“我觉得木家也是看到咱们家兴旺的趋势，预先把路子走到前面。父亲，您现在是六大臣之一，木家不可能看不到这点；还有小锋，之前他们学院外语课那件事，小锋就入了腓格的眼，这次又被那位老人家看重，临终还把他找过去见一面，连佩剑都没留给自家孩子，特意送给了小锋，现在军队里的人都把他看成老爷子的传人；小锋只要安安稳稳的，未来的前途根本不需要操心；有父亲您还有小锋两代人，咱们家就能稳稳当当兴盛三十年！眼前这笔生意眼下看起来是咱们得了好处，可从长远来看，木家也不亏，说不定将来得到的好处更多！”
“木家有没有提到那个女娃的事情？”
江澜点头，“木家的人这次也委婉地替那个女孩道歉，这笔生意，也有弥补之前那女孩骗咱们小锋的意思。”
伯宁思忖着，慢慢点头，又问，“木家的货，原来是交给谁的？”
江澜见父亲问出这个，知道父亲已经应允了这笔生意，“之前是由陈家、肖家还有鹿家三家分销，这次消减他们的份额，作为补偿，木家会增加收购陈家的草药和皮货，会跟肖家合作建立一家制造马车的工坊，还会把轴承制造的技术教给他们。木家的人说了，他们会处理好收尾，不会把麻烦留给咱们。”
江澜没有提鹿家，伯宁也没有问，之前鹿家最大的依仗就是前教育大臣，被腓格去职以后，整个鹿家都惶惶不可终日，伯宁知道鹿家没能力给这边制造什么麻烦。
伯宁又把这笔生意前后想了想，找不到否决的理由，他向后靠到软椅背上，无声地舒了口气，“木家还是没有放弃小锋啊。”
江澜一怔，他正想着跟伯宁说这件事呢，没想到父亲自己看出来了，“虽然木家嘴上说这笔生意跟那个女孩无关，可后来话里也隐约透漏出来些意思，还是希望我们能帮着促成小锋和那女孩的事。”想到自己这个弟弟，江澜也不由得感慨，“小锋这小子不懂事，做事还莽撞，偏偏有那么多人看重他。”
“这个可能才是木家这次提议的主要原因。”
江澜是真想不到这个，这么大一笔生意，就是因为男女情爱那么点屁事？可看了父亲的表情，他知道自己在这件事上可能见识浅了。
可事情如果是这样，那还真就有点麻烦，如果小锋和那女孩不能和好，这生意即使做起来，将来也是个不大不小的隐患。
可小锋那个倔小子，都敢当面斥责牧野将军，这男女情爱的事情，可不是别人能替他做主的。
下午回来的路上，江澜还想着回来跟弟弟聊聊，劝他干脆就把这木家的女孩收了，这会儿认真琢磨起来，才觉得这么做估计就是徒劳。
伯宁显然也想到了这个，眉宇凝重起来，盯着眼前的虚空，半晌没有开口，显然也是思无良策。
室内一时间安静下来，江澜想着自己弟弟那二愣子劲头，一时还真有老虎吃天无处下口的感觉，忍不住就跟伯宁开口抱怨，“咱们家小锋吧，这性子真是得改改了；开始的时候，我还没觉得怎么样，可现在越来越觉得，他这个性子若是不改，将来要吃大亏！”
见伯宁没有阻止的意思，就继续说，“像他们学院那次，学院里那么多大人物的子女，都躲在后面，就他跳出来牵头抗议，还当面对抗教育大臣，实在是有点，不知天高地厚；也就是恰好合了腓格的心意，才算有一个不错结果；”看看父亲，“当时若不是您出面帮着斡旋，萨莱人能这么轻易地放过他？”
提起这件事，伯宁的心里很复杂，从理智上讲，他是不赞成小锋的做法，但小锋就是因为这件事才入了腓格的眼，也是因为这件事，直接让当时鹿家的那位教育大臣下台，后来腓格抬他做教育大臣，伯宁不愿意承认是因为儿子的关系，但要说跟小锋当时的作为完全无关，伯宁也觉得不客观。
“后来跟同学进山打猎，为了救人，他拿把短刀就冲上去跟巨熊搏斗，事后好多人都当我面夸小锋，可我每次想起来都是后怕，当时要是差一点，他那条小命就撂到山里了。”江澜也是第一次跟家里人说起自己的感受，有点动感情，停了一下，才把声音重新放平缓，“可能也就是因为这个，他才入了那位老人家的眼，这些天别人跟我提起小锋得了老人的赠剑，都是羡慕的不得了，可我宁愿自己的弟弟平平凡凡，不要这个荣耀，也不冒那个风险。”
伯宁长叹了一口气，作为家长，谁不想自己的孩子平平安安的？
“这两次也就罢了，算是都有个理由，可是这次，人家牧野将军先是主动拜访父亲您当面道歉，又把小锋请过去，带着整个皇家护卫团的军官给他一个孩子道歉，可小锋呢？当面把人家的脸面扔到地上，这简直是太不懂事了！”
“虽说牧野将军后来还是让人送来件礼物，算是把这件事圆过去，可人家心里怎么想？牧野将军位高权重，估计这些年就没被人这么打过脸，就算是看着那位老人家的面子送件礼物过来，他心里能没疙瘩？”
“还有木家这事，木家有钱有势，王后又是这女孩的亲姑姑，这样一门亲事，别人家求都求不来；现在这女孩看上咱们家小锋，主动亲近，可小锋就因为一点小事，就闹什么分手，这都不是不懂事，简直就是……”毕竟是自己的亲弟弟，江澜忍着没把那个难听的词句说出来。
伯宁沉默无语，自家的孩子自己了解，小锋若是个听话的孩子，也不用大人这么为难了。
“人生在世，总免不了和光同尘，这天下哪有黑白分明的事？小锋……”江澜连连摇头，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室内又安静下来，只有烛光摇曳着，偶尔爆出一个小小的烛花，闪亮一下。
“我还是跟小锋谈谈？”江澜犹豫地看着父亲。
“你有把握说服小锋？”如果谈话能解决问题，伯宁早就跟儿子谈了。
江澜重又萎顿下去，他知道改变弟弟的可能不大。
室内再一次安静，半晌，还是江澜想到个主意，“我觉得木家这件事，也不是没有办法。”对着父亲询问的目光，江澜解释，“这事的关键还是在小锋，小锋年轻，还是把这男女情爱的事看得太重；其实他就算把木家这件事应下来，将来成亲以后，他就算再喜欢其它的女人，木家的女儿还能拦着？能拦得住？”
“关键是你怎么让他把这件事应下来。”
“年轻时，人难免会对情爱婚姻这些东西有幻想，期望每一个方面都完美无憾；可如果小锋见识过女人呢？”
伯宁男爵眼神一敛，这是他完全没想过的一面。
江澜继续解释，“如果小锋见识过女人，甚至见识过很多女人，他自然就会把这情情爱爱的事情看得轻了，也就能认识到做木家的女婿能给他带来的好处；咱们洛维亚并没有强制一夫一妻，将来他若是再遇上喜欢的女人，再娶了就是，木家的女儿已经嫁给他了，还能为这个再分开？”
伯宁知道江澜出的这就是个歪主意，可歪主意未必就没有用。
“我没见过那个木家的女孩，不过那女孩既然出自木家，相貌品行应该不会差到哪儿，配咱们家小锋，也不算委屈他。”见伯宁还在考虑，又说，“对咱们家小锋，我有时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开始时，别人在我面前夸他，我还有些得意，可现在，我倒希望他安安稳稳地别再做那些冒险的事了。他只要跟木家的女儿成亲，就成了腓格的亲戚，而军方的各位，不管心里怎么想，至少明面上也都会把他当成自己人，哪怕小锋将来再不做什么，只要把这两方面的关系维护好了，一份富贵也是手拿把攥的；我这个哥哥大本事没有，至少做生意也不比谁差，将来只要我挣的钱，一半我都会留给他！前面还有父亲您给他遮风挡雨，小锋这辈子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江澜见父亲意动，就继续趁热打铁，“今年咱家的生意已经上了几个台阶，再加上木家这笔生意，以后咱家就不需要再算计花钱了，说实话，有时我都觉得，小锋若是个贪酒好色的无能之辈，也未必就是坏事，至少咱们不用时时为他担心吧？不用担心他舞枪弄剑哪天把命丢了；上次他被熊伤得昏迷了三天，真把我吓死了！”
伯宁喟然叹息，儿子昏迷那三天里，他也担心地几乎没有合眼。
最后江澜总结，“我宁愿小锋贪爱华服美食，追花眠柳也没有关系，只要别再冒险，也别再到处树敌，哪怕木家这门亲事吹了，我这个哥哥愿意养他一辈子！”
“按你的想法做吧。”伯宁还想说什么，却顿住，伸手拍拍长子的肩膀，起身离开了。
晨锋对父兄之间的这次对话一无所知，他只知道家里的伙食突然好起来，哪怕早餐，佣人都做了好多花样出来，有时还有少见的食材，比如罕见的海鱼或者牛肉之类，隔天母亲又让个裁缝给他量尺寸，两天后就送了好几套衣服过来，衣服的布料都是从巴曼那边过来的，手感细腻柔滑，布料的染色也好，颜色特别鲜艳；不过对这些衣物，他只是在房间里摆弄摆弄，就随手扔到衣箱里了，平时上学他还是会穿以前的衣服；这些巴曼来的布料好看是好看，可太招眼，跟晨锋的一贯风格不符，再说，他在学院里没事就跟靖翰他们比划两下子，薄布料容易扯坏。
其实最近这些天，晨锋对这些外在的东西都没怎么放在心上，就连那天当面责备牧野将军，他也是把郁积在心里多日的怨言说出来，然后就把这件事抛在脑后，他的心思，全都放在练功的新进展上。
在对世界的清晰感渐渐习以为常后，他的身体又出现了新变化，一种特别的‘入静’状态。
那种状态最初出现在一个早晨，那天天气比较暖和，风吹到脸上像是温柔的抚摸；晨锋在黑暗中活动开身体后，干脆就把上身的衣服脱了，光着膀子在花园里练剑；那天他练得很尽兴，整个身体都处在那种柔软舒展的状态，就像一块温暖的橡胶，后来他觉得有点累了，就停下来往游廊那边走，想过去喝点水。
就在他刚走了两步时，整个人突然晋入到一种特别的状态，一种极其安静的状态。
那种感觉很奇妙，他的精神像是脱离了这具身体，进入了一种静止的状态；一方面，他清楚地知道这具身体的动作，能知悉到这具身体的每一个感觉，脚踩到地上的触感，汗珠从额头上滚过脸颊，风掠过身体带来舒适的凉意，嗅到空气中清新的草木味道，听到远处隐约的报晓鸡鸣，看到天空中渐渐明亮的光线，他知道这世界依然如故，没有改变。
另一方面，他的精神凝然不动，似乎在那个时刻突然‘定’住了，就像一面镜子，这世界的各种细节，都映射在精神这面镜子里，不管镜子里的画面如何变换，镜子本身却是静然不动，就连他的所思所想，也只是镜子里的幻影，就像风在水面上带起涟漪，风过后，水面又恢复平静。
当时这种特别的状态只维持了很短的时间，当他走到游廊的桌前，伸手去拿水壶时，同样毫无预兆地，那种入静的感觉突然消失了，他又回到平时的状态。
事后晨锋回想，他发现当他处在那种入静状态中，整个人的精神特别轻松，就像漂浮在云彩上，没有一点压力，整个人也敏锐了许多，能注意到很多平时根本注意不到的细节。
但当时晨锋没有想这么多，他就像一个突然得到又突然失去新奇玩具的孩子，努力想把那种状态找回来，可无论他如何尝试，他再也找不回那种极致的宁静了，那种感觉倏然而来，蓦然而去，就像一场梦。
之后的几天，晨锋做了各种尝试，可那种美好的状态一去不返，可当他已经失去希望时，那种状态又一次悄然而至。
那还是在早晨，他练剑时，正跃在空中持剑前刺，那种感觉不期而至，整个人浸入那种静然洞观的妙境，身体激烈地腾纵起伏，精神却悠然如云中漫步。
以前学剑时，玹余曾告诉他，优秀的剑客可以练到身剑合一的境界，运起剑来如心使臂；此刻，手中的长剑，脚下的大地，空中的光线，还有回旋的晨风，这世界中的每一样存在，每一次律动，都跟这具身体建立了微妙的联系，手中的长剑也变得新鲜而又熟悉，那铁剑的每一份重量，剑势的每个细微变化，全都映照于心，晨锋可以肯定，这就是玹余说的那种‘身剑合一’的境界。
可惜，这种静观的状态无由而来，又忽然而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