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歆辛苦了好些天，大家都想好好慰劳他一下，但事实证明，大家的想象力其实很贫乏，一群人苦思冥想了好几天，最后拿出的方案也只是俗套地聚餐喝酒。
这次聚餐的地点没有选在某个酒馆，而是安排在颙若老师留下的那栋房子，酒席的筹措都交给邻居那个男人负责，大家也不在乎酒菜有多精细，只要有酒有肉就行。
现在晨锋知道了那个中年人的名字，叫做莜，上次他被皇家护卫团抓走，被晨锋救回来后又养了两天伤，就把在饭店里跑堂的差事丢掉了，晨锋是偶然看见那男人的妻子在院子里掉眼泪，过去问了才知道；这事简单，晨锋自己都没出面，就让自己的车夫去了一趟，就把事情解决了：男人不仅拿回了工作，老板还给他长了工钱。
这没什么奇怪，那饭店老板知道莜是教育大臣公子关照的人，别说把工作找回来了，让他过来舔教育大臣公子的鞋底，他都得愿意。
莜一家自然对晨锋感激涕零，晨锋也觉得这一家人不错，上次晨锋让他修房子，事后交过来的账目晨锋还专门请江澜看了看，江澜的评价是这个人‘老实’。
这其实就足够了，这次大家要慰劳子歆，晨锋就让莜出面筹措这一顿晚饭。
这次作画，前前后后花了差不多有二十天，画作精彩，而子歆则像耗尽了精力，明显萎顿下去，人也像傻了，说话做事都慢一拍，像是把部分魂魄丢在画里了；也不仅仅是子歆，这次还有十来个同学自始至终陪着他，给他做助手，帮他送饭送水，不管多晚都陪着他，事后每个人看起来都像是病了一场。
这次晨锋把他们全都请来，加上相熟的同学，一共有二十多个人，就在房子前面的院子里拼了几张桌子，大家热热闹闹地挤坐在周围；莜带着他的老婆，还有几个帮忙的邻居把炖烂的羊肉和大鱼装在盆子里端上来，这边已经拍开了几个装酒的瓷罐泥封，也不管男生女生，每人都给咕嘟嘟倒上一大碗。
酒是医治百病的良药，一碗下来，那十来个看起来有些过劳的男生女生就全都活过来了，子歆也像是找回了魂魄，眼睛亮起来，回复到平常那个聪明却懂得沉默是金的样子。
酒宴的氛围热闹起来，有酒，有肉，还有青春，人生还需要其它什么东西？大家从颙若老师谈起，聊到萨莱人，一直说到最近市民观画的盛况。
气氛本来很好，可后来就发生了场小争执，起因是子歆这个主角被大家逼着喝了几碗酒后，从脸到脖子都变得通红，嘴巴也开始失控，主动说起自己在现场见到颙若老师打败萨莱人的震撼，以及作画时自己的种种心潮澎湃热血沸腾之处，最后就说到自己准备毕业后去从军，最好就是加入皇家护卫团！
当时哲茂正坐在与他隔了一人的位置上，听了就很不爽，反问他，“你要去从军？你不知道皇家护卫团无缘无故就把晨锋关起来，还打他？你要加入那帮混蛋？”
哲茂也是喝多了，说这话时嗓门还很大，桌上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了；晨锋上次那件事，就只有几个人知道，子歆也只是知道那天早晨靖翰的老爸让人把晨锋带走了，之后几天没来学校，皇家护卫团的人还到学校来了解颙若老师的事，他还真不知道晨锋被关被打的情况。
晨锋本来不愿意跟大家说这个，这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再说，靖翰就在身旁坐着，他老爸是皇家护卫团的营官，这件事说出来也会让靖翰难堪。
可这时候大家的好奇心已经被勾起来，盯着哲茂问怎么回事；哲茂是酒壮怂人胆，一口气就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大家都惊住了，谁都没想到当时发生过这种事，大家的立场自然是站在自己同学这边，再说，晨锋又没有做坏事，凭什么抓人？
哲茂又骄傲地给大家说起晨锋打倒看守从囚室里跑出来的事，好像故事中那身手敏捷的少年就是他自己，直到安德把他的脑袋扭向一边，让他看闷头喝酒的靖翰，他才觉察到自己的冒失。
气氛有些凝滞，最后是晨锋打破沉默，“事情都过去了，不说这个。”安慰地拍拍身旁靖翰的肩膀，他很清楚，每次提起这件事，都是在靖翰的心里割一刀。
大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刚才那邻居夫妻还热情地招呼大家，给大家上酒上菜，谁能想到就在几天前发生过这种事？他们的孩子还那么小，要是没有晨锋出面帮着把人要回来，这家人可怎么活啊？
过去皇家护卫团的名声在同学们中间一直很好，这下好多人都开始考虑自己是不是被骗了。
“他们这件事做得不对！”珂澜是个恩怨分明的女孩，对就是对，错就是错，眼里揉不进沙子。
大家纷纷附和起来，哲茂见大家都站在自己这边，就有点得意，开口挑战子歆，“现在你还想加入皇家护卫团？”
子歆没有人云亦云，也没有因为哲茂的挑衅而恼怒，他沉默了一会儿，没回答哲茂的问话，而是看向晨锋，“晨锋，我说句心里话，你不要不高兴。”
“你说。”
子歆见所有的人都看着自己，有一瞬间的胆怯，但最后还是勇敢地把想法说出来了，“这件事，我觉得皇家护卫团没有做错。”
这句话就像一滴水落到滚油里，一下子就炸开了，大家即诧异，又愤怒，如果目光是有形的话，子歆这会儿已经被砍成二十七八块了。
晨锋倒是没有恼怒，他了解子歆，知道他对自己没有恶意，他就是好奇子歆怎么有这样的看法，等大家的声讨声稍缓下来，他问子歆，“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皇家护卫团是军队，军队做事就是要采取直接有效的手段，而不能顾忌这个顾忌那个。”
子歆的话让一半人思考，也让另一半人更加愤怒，“难道军队就可以随便伤害无辜？”
子歆的勇气终于耗尽了，他从来不是个个性强硬的人，如果不是刚才被大家逼着喝了好多酒，估计他也不会冒大不韪当众说出自己的想法。
晨锋倒是很愿意继续讨论下去，这就像练剑，当大家都夸你，但有个人站出来说你的剑法有弱点时，最好还是听听他说的有没有道理。
晨锋抬手招呼大家先停下来，然后问子歆，“先不说我，就说对面那家人，就因为我让他帮着修房子，皇家护卫团就把人抓起来，还打他，难道这还能说没错？”
友善的语气，还有纯粹探讨的态度，让子歆又有了胆量，他先看看大家，确认没有人要用拳头跟他讲道理，然后才开口，“我有个伯爷爷当过兵，他给我讲过，在战场上，不能简单地评判对错。”
看看大家，给这些大脑结构简单的人举例说明，“比如说，两军作战，一种方案是先要牺牲三成的士兵，但最后能取胜，六成的人可以活下来；另一种方案是不派人牺牲，但最后战役会失败，八成的人会死掉，只有两成的人能活下来；你们会选哪一种？”
“当然是第一种！”大脑沟回像脸皮一样光滑的人立即就做出选择，还不屑地表达智商优越感。
“那先牺牲掉的三成士兵呢？”子歆很满意地看着这些主动掉进陷阱的人，“他们跟其它六成活下来的人一样无辜，凭什么他们要死掉？！”
子歆的问话一下子把所有人都打哑了，大家都开始思考，不断有人试图从各种角度挑战子歆的悖论，但最后全都失败了，没人能回答子歆的反问。
最后是子歆给出了自己的解释，“追求正义的道路没有坦途，总有‘必要的恶’相随。”
他看向晨锋，“你的遭遇的确让人生气，但从皇家护卫团的角度，他们要找到颙若老师，就只能采取直接而有效的方法；在这个过程中可能会伤害无辜，也就是我刚才说的‘必要的恶’。”子歆同情地看着晨锋，“用刚才的例子，你就是那先牺牲掉的士兵。”
晨锋脑子已经被子歆搞糊涂了，他直觉子歆在诡辩，但找不出击垮这谬论的窍要在哪里；子歆的立论还是很有力的，战场上总有人死去，有人活下来，如果所有人都逃避死亡，那军队就垮掉了。
只是这牺牲的命运落到自己头上，谁能坦然地只把这视作‘必要的牺牲’？
这一天晚上，晨锋专门找到伯宁男爵，把白天这困惑他的问题呈给父亲，希望得到指点；伯宁沉默了片刻，之后凝视着自己的儿子，“你是我的儿子，我亲生的孩子，我和你母亲把你从一个小小的生命养育成人；在我的心中只有一个标准：凡是伤害我孩子的就是‘恶’，不管它从何而来，也不管它是为什么，我都会豁出命来跟它对抗！”
晨锋很感动，但并没有解决心中的疑惑。
第二天，在酒席上发生的事情就在学院里传开了，开始时大家关注晨锋的遭遇，纷纷对他表示同情，对霸蛮的皇家护卫团表示愤慨，随后焦点转移到子歆关于‘必要之恶’的观点上，由此引发了一场很多人参与的争论。
如果抛开晨锋个人的遭遇，单纯审视关于‘必要之恶’的观点，就会发现它涉及的范围不仅仅限于军队或者战争这样特定的领域，比如父母打孩子，是不是一种‘必要的恶’？或者国王收税？又或者夫妻家人间‘善意的欺骗’，似乎都可以归入到‘必要的恶’这一范畴。
但是如果简单的把这些定义为正义，也会有很多问题，父母打孩子似乎无可厚非，但若是把孩子打伤打残呢？国王收税可以说用来佑护国民，可是历史上那些暴虐的君王都是用重税盘剥民众，这里善恶的界限又在哪里？又如何区分夫妻家人之间‘善意的欺骗’和‘恶意的欺骗’？
如此种种，讨论的话题一发而不可收，学院里最不缺乏精力充沛思想活跃而好胜心又强的年轻人，在这个复杂的命题面前，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才是正确的，每个人都争当真理的卫士。
在这场讨论热潮中，晨锋是个纯粹的看客，他的头脑不适合思考这么复杂的学术问题，他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把落下的功课补起来，不要在即将到来的期末考试中丢脸。
几天后，休沐日的前一个晚上，晨锋饭后在房间里温书，佣人过来告诉他，说伯宁男爵回来了，要见他。
“今天皇家护卫团的端野将军过来找我，专门为你的事情道歉；”伯宁男爵坐在软椅上，神色中有种难得的轻松，他用询问的目光看着面前的儿子，“小锋，你还记恨那些人吗？”
记恨？晨锋觉得自己说不清，大多数时候，他不愿意去想那些穿着制服的蛮横之徒，在心里回避他们，只想他们从此在自己的生活里消失。
“也算不上记恨吧，就是，不想再跟他们打交道。”晨锋垂下视线，脑子里却不期然想到那位老人，他年轻时也是这样霸道蛮横？不，肯定不会。
伯宁沉吟着，手里慢慢摆弄着白瓷茶杯，片刻后开口，“小锋，你知道，家里面不会强迫你做什么，这次……”话语顿住了，眼神看着手中的瓷杯，似乎在斟酌措辞。
“父亲，让我做什么，你就直说吧。”
伯宁男爵抬头看着儿子，踌躇了一下，“那边想明天邀请你见个面，也是个道歉的意思，我考虑，你还是应该去一趟。”
晨锋不习惯父亲如此委婉地跟自己商量，他也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为难，“行，我去。”
伯宁有点意外儿子的爽快，顿了一下又解释，“上次的事情，我这心里也一直堵着，只是，我们做事不能全由着自己的性子来，跟那边把关系缓和下来，终究还是好的；不是说咱们怕他们，但多条路总比多堵墙好。”犹豫了一下，又说，“腓格国王也跟我提过这事，咱们也不好再揪住不放。”
晨锋没想到腓格国王也会关心这件事，他不愿意让父亲为难，直接问，“我懂了，让我去哪儿？”
约定的地点在城外，晨锋骑着马一路找过来，最后在山脚下看到一大片军营，等他过去，意外地看到靖翰正跟他老爸站在营门口。
“璋钺叔叔。”晨锋从马上跳下来，主动跟对方打招呼，上次跟璋钺见面搞得很僵，晨锋明面上没什么异常，心里还是有些别扭。
“小锋。”璋钺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异常，好像之前的龃龉就没发生过，“路上还顺利吧？这儿不太好找。”
“还好。”晨锋注意到靖翰站在一旁，看起来浑身都不自在，晨锋转念就能体会靖翰的心情，之前信誓旦旦地说不能原谅自己的老爸，这会儿又跟老爸站在一起，自然会觉得没面子。
不过能在这儿见到靖翰还是挺让人高兴，总比周围都是‘敌人’好吧？“你怎么也过来了？”晨锋有点好奇，不知道璋钺用了什么手段让这个小子屈服。
靖翰郁闷地看了看璋钺，没说话，那样子像个被人欺负又不敢出声的怨妇。
晨锋差点笑出来，为了保护靖翰的自尊心，他转向璋钺，“叔叔，您在这儿？”不是在等我吧？
璋钺对一旁的儿子视若不见，“知道你今天过来，我就跟小翰出来等等你，也顺便说说话。”扫了一眼儿子，“咱们进去吧。”
军营占地很大，从营门进去，能看到一排排的房子，路上还有兵士排着整齐的列队行进，道路的远端能看到一个校场，场上有兵士在操练。
“这里是虎翼营的营地，牧野将军的行辕也设在这里。”璋钺一边介绍情况，一边领着晨锋拐上一条岔路，路两边排列着茂盛的大树，显然已生长多年；道路的尽头有一个大门，门旁挂着块牌子，晨锋眼尖，很远就看到牌子上的五个大字：兵械修造所。
“今天不仅是璋钺将军，其它几个营的营官也都过来了，他们都想见见你。”璋钺领着靖翰来到大门前，却停下来，沉吟了一下，“小锋，今天牧野将军请你过来，也是为之前的事情道歉；但是……”顿了一下，接着说，“我之前说过，这件事是我欠你的，不管别人怎么样，我欠的帐，我来还！如果我还不上，父债子还，冠梁和这小子……”伸手把靖翰拉过来，“他们会替我还债！”
见儿子一脸别扭，又郑重地说，一半也是说给自己的儿子，“我们家都是军人，军人就是要恩怨分明，有恩必报！欠债必还！”
晨锋开始时还想回避这件事，可听到璋钺的语气，一旁的靖翰也变得严肃起来，后来甚至显得有些庄重，晨锋知道这时候推诿回避其实是一种侮辱。
“叔叔，”晨锋的神情也认真起来，“你的话我记住了，如果有一天我需要帮助，我会向你开口。”
璋钺露出满意的笑容，重重一巴掌却拍到旁边无辜者的背上，“这小子要是不懂事，你帮我好好教训他！”
“好。”晨锋得意地看着委屈的靖翰。
在兵械修理所的一间厅房里，晨锋发现他见过这位牧野将军，那日在山路上，他差点跟对方的手下打起来。
“咱们算是不打不相识啊。”牧野爽朗地大笑，不知情的人肯定不知道他有多蛮横。
除了牧野，房间里还有其他人，有虎翼营的营官重天，一位面红脸阔的中年人；鹰扬营的营官昇寒，笑眯眯的像个饭店老板；还有苍狼营的营官晏寻，黑瘦精干，在四位应营官里看起来最年轻。
除了这几个头头，房间里还有十二三位军人，或战或坐，都是颇有兴趣地看着晨锋；璋钺没介绍他们，应该都是这几个头头的下属。
晨锋有点不爽，说是请他过来道歉，见面了连张椅子都不给他，当他是个犯人吗？“给我们搬两张椅子。”晨锋指使站在门旁的一个年轻军人。
椅子来了，晨锋大剌剌地坐下，面对着这群军人，他很高兴这时候有靖翰在自己身旁。
牧野不说话，就坐在那儿盯着晨锋，其他人也都沉默着；晨锋也不主动开口，盯着对方，房间里的空气渐渐地凝滞起来。
如果是以前，晨锋可能会不耐烦，但现在他能注意到对方视线和表情的细微变化，注意到对方瞬间的眼神交流，这些人看起来没有动，其实在他眼里，动作的细节无比丰富；这一群军人的审视没有给他造成压力，反而给他一个分析研判的实验场合，从眼神的游移、肩膀的移动，坐姿的微小变化、脚尖方向的调整等等，可以看出很多东西；他甚至觉得，如果这个场景持续下去，他都可以写出一篇人的细微表征与心情之间关系的文章。
最后是牧野主动打破了沉默，他干咳了一声，周围的人就像从定住的状态解脱出来，开始活动身体，晨锋甚至听见好几个人长舒了一口气的声音。
“今天请你来，主要是之前的事。”牧野的语气很正式，但也显得冷淡，“之前的事是下面的人莽撞了，对你造成了伤害，我给你道歉。”
说完就停下来，看着晨锋。
晨锋顿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需要讲话，“我接受。”他讨厌这种勾心斗角的场合。
晨锋说了三个字就停下来，牧野也不说话，现场又停滞下来。
晨锋生出一些厌恶感，他讨厌这种假模假式的场合，讨厌这些假模假式的人，难道你们的父母没教过你们怎么说话吗？他不想再陪着对方玩这种幼稚的目光对抗游戏，直接从椅子里站起来，“谢谢你们邀请我过来，如果没有其他事，我就先告辞了。”
他也不理会对方，伸手拍拍靖翰，示意他跟着自己，然后转身就要离开。
‘啪’的一声，身后有人拍了桌子，听那声响，估计手挺疼的；然后就是牧野阴冷的声音，“那你打伤了我的人，这笔帐怎么算？”
晨锋转回身，看着牧野，“你要怎么算？”
牧野的脸色阴沉下来，有那么一瞬，晨锋都想去摸自己别在后腰上的晴雪，但牧野脸上的寒冬只是一瞬，转眼又是晴空万里；他大笑着从座位上站起来，看着左右问到，“你们看这小子怎么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