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若有若无，轻柔地拂动衣衫；周围很安静，近午的日光将一切衬托得格外鲜明；晨锋紧紧握住手中的木剑，微敛着身体，含着剑锋，眼睛紧紧盯着对面那个风度翩然的中年人。
对方卓然而立，木剑下指，跟晨锋如临大敌的姿态迥异，显然对这场比剑并没有多重视。
晨锋没有被轻视或受辱的感觉，归根结底，武者比剑，最后还是要以结果论胜负；这个道理，两年前他的师傅就告诉过他。
旭炎的爷爷就坐在对峙的两个人不远处，其他人围在他旁边，每个人都很安静，连最小的那个小男孩晏，这时候也老实地守在爷爷的轮椅旁，似懂非懂地看着场上的两个人。
晨锋令自己的精神沉静下来，聚焦在不远处的对手身上；世界消失了，只剩下手中的剑和不远处的对手；身体随着呼吸缓慢地起伏，双脚却慢慢带上劲，就像弹簧慢慢压紧。
竺垣先生可能是感觉到威胁，神色郑重起来，手中的木剑扬起，剑锋直指对手。
晨锋紧盯着对方的双眼，感受着对方呼吸的律动，片刻后试探着垫步向前逼近。
竺垣先生几乎在同时就有了反应，他的长剑回缩，剑锋却微微下沉，虚指对手的腹部：如果晨锋继续向前，没等他的剑刺出来，对方已经刺中了他的肚子。
晨锋脚下一错向左侧跨出半步，藏在胸前的木剑露出剑锋，在身前吞吐，如果对手不能跟上他的动作，接下来的刺击将会凌厉无比。
这位竺垣先生能给旭炎当老师，果然非同凡响；他身体微侧避开对手的锋芒，长剑斜指，反过来威胁晨锋的颈部。
晨锋急退半步，脱开对方剑锋的威胁范围，随即身体压低，长剑几乎从膝盖的高度陡然探出，似乎就要剑走偏锋一决高下。
这时候就显出竺垣先生的功夫了，他只是横向跨了一大步，就把晨锋的威胁化为无形，随即猛然跨上一步，剑锋含而不吐，却虚虚遥指晨锋的头部。
晨锋急退，再退，又退，一连退出五六步，才停下来。
竺垣先生没有趁势追击，他站直身体，剑锋垂下，看着退走的对手，脸上露出几分笑意。
晨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知道，若是单纯从剑术造诣上来说，对方远胜于他；刚才双方交锋的时间很短，而且都没有真正地出剑，但是暗流汹涌攻守昭然，他的攻势全都被对方化解掉，而且还能反过来威胁他。
这还是他攻对方守的情况，如果对方主动攻过来，晨锋没有信心守得住。
难道这场比剑真的就要败了吗？
晨锋看着对方脸上的笑意，看着那卓然的姿态，心底生出不甘屈服的念头来；对方在剑法上的造诣可能超过他，但是武者比剑，比的可不仅仅是剑法！
‘少爷你学剑，比的是输赢，而战场上，拼的是生死。’
胜负之剑或许不如，那咱们就比一下生死之剑吧！
晨锋感觉自己的内心像一个容器，被一些冰冷冷的东西填满；黑暗的小巷里，那个萨莱人的一抹刀光；萨莱武馆的广场上，颙若老师冲向迎面而来的刀光剑影；宁静的夜晚，他从高高的恩典桥上纵身跳下，坠入那涌动着波光的黑暗秘境。
他曾做出过决定：面对危险，不再恐惧！面对威胁，永不后退！
晨锋再一次握紧手中的长剑，又连退了三四步，然后紧盯着对手，身体一伏，向前急冲！
这不是武者的技艺，这是战士的冲锋！
竺垣先生的瞳孔猛地收缩起来，他只来得及后撤一步，扎稳马步，剑锋刚刚扬起，晨锋就已经到了。
这时候的晨锋几乎完全放弃了防守，他身体前倾，护着手中的剑，高速撞向对方；这是决绝的一击，无畏生死，只为了向对手刺出致命一剑。
竺垣先生有一瞬间的犹豫，随即他的剑锋就稳定下来，刺向迎面冲来的少年头部，那是对手最要害的部位。
如果有一架高速摄影机，就能记录下接下来发生的一幕；晨锋在对方出剑的瞬间，脚下猛然刹住，但强大的惯性，仍让他的身体向前冲去；他的长剑向前刺出，同时拼命地压低身体，要躲开对方的剑锋。
竺垣先生的剑锋追着晨锋的身体向下沉，最后撞在晨锋的左肩上。
沉闷的一声钝响，晨锋的身体陡然停住，这时候他的长剑距离对方的胸口还有数寸远。
两个人持剑互刺的姿态停滞了片刻，然后两个人收剑起身，晨锋活动活动左臂，脸上显出痛苦的神色来；他随即收敛了表情，抬头看向竺垣先生，坦然承认，“我败了。”
竺垣目光复杂地看着晨锋，目光里有惊讶，有惋惜，还有些不甘；他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纠结了片刻，最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对着晨锋认真地说，“不，是我败了！”
没有人说话，因为大家都……没看懂。
这场比剑时间很短，开始的时候两个人持剑对峙，连一剑都没有刺出，就是身体动了动，晨锋就陡然后退，片刻后晨锋持剑前冲，双方各刺出一剑；晨锋中剑，竺垣先生却在对方认输的情况下，偏偏说自己败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炎，你看懂了吗？”静默了一会儿，旭炎的爷爷开口问旭炎。
旭炎不懂。
不仅旭炎不懂，靖翰和安德也没看懂，一旁的景平看起来也没明白。
这时候晨锋和竺垣先生已经把木剑交给仆役，晨锋用手揉着自己的左肩，看他活动手臂和屈伸手指的动作，应该伤得不严重。
旭炎的爷爷招手让晨锋过来，“你这是战场上的剑啊，你学剑的师傅是谁？”
“教我剑法的师傅叫玹余。”晨锋想到自己从轲叔他们那里也学到了很多很有用的东西，又补充了一句，“也有其他人指导过我。”
“玹余？”旭炎的爷爷询问地看向竺垣。
竺垣先生恍然而笑，“玹余是通合拳的传人，曾在军队里呆过几年；我曾跟他有过一面之缘，那已经是在，嗯，十一年前了。”转头问晨锋，“玹余先生现在在奥顿？”
晨锋摇头，“师傅教了我半年，去年春天离开了，当时他说要去蓝珀大陆看看，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
竺垣点点头，语气有些感慨，“学剑半年，你就已经完全掌握了他剑法的精髓。”又问，“你刚才说，还有其他人指导过你？”
晨锋知道很多人看不起轲叔他们那样的老兵，当时在他家，他父亲只是把轲叔他们当成拿钱做事的下人；晨锋不认为竺垣先生的看法会有不同，“嗯，只是一些很普通的人。”
竺垣看了旭炎的爷爷一眼，目光竟然有些意味深长；晨锋停了片刻才意识到一个问题：他们是不是以为自己说的是颙若老师？
看他们的古怪表情，脑子里想的很可能就是这个，晨锋觉得自己没有给他们解释清楚的责任。
一场比剑让大家看得云里雾里，年龄小的孩子注意到现场奇怪的气氛，不敢随便说话，年龄大的几个则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如果没有旭炎的爷爷在，旭炎和靖翰肯定会揪住晨锋严刑拷问，可现在他们只能憋着，把疑问放在肚子里。
旭炎的爷爷又问晨锋的伤情；晨锋的伤并不重，当时竺垣的剑锋仓促下沉，力道就弱了；而晨锋又拼命扭身卸力，中剑处就不怎么严重；当然，疼几天是免不了的，不过这种小伤对晨锋就是家常便饭。
旭炎的爷爷看看周围的男孩女孩，又抬头看看天，“时辰不早了，你们肯定都饿了，咱们进去吃饭！”
吃饭这种事，所有人都喜欢，飏和晏就带头往后面跑，其他人跟着；旭炎有些小心思，自己接过爷爷的轮椅，在后面慢慢推；见大家离得稍远了，俯身小声问，“爷爷，刚才是怎么回事啊？为什么竺垣老师说自己败了？”
爷爷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你想想刚才的情形，他们两个手里要是换成铁剑，会怎么样？”
铁剑？旭炎回想着当时的情景，如果两个人手持铁剑，那么竺垣老师的剑会刺进晨锋的肩膀，而晨锋的剑则会……
旭炎陡然感到一股寒意从后背升起来，怔了片刻，恨恨地说，“这个疯子！”
他只敢小声嘟囔，他知道自己的爷爷有多欣赏这样的‘疯子’。
毓竹和妍夕并排走着，嘴里跟妍夕说着话，却留心着前面跟竺垣老师走在一起的晨锋；见大家快到餐厅了，她紧走几步走到晨锋身边，“晨锋。”见晨锋扭头看过来，她用手指点点自己的左肩，“你这里，让医生看看吧，爷爷这里有医生的。”
晨锋不想麻烦，可身旁的人，还有竺垣先生都催他，他只好跟着毓竹往院子后面走。
转过一个弯，旁边没人了，毓竹转头看着晨锋，“晨锋，你刚才好勇敢。”
这话晨锋没法接，也不想接，自从知道了对方的身份，他就觉得是个巨大的麻烦；这时候他就想找一句显得很蠢的话，后来觉得什么都不说最合适，于是傻笑。
毓竹又好奇地问，“竺垣老师为什么说他败了？”
“我年轻，竺垣老师怕我输了想不通，就故意这样说安慰我。”
毓竹半信半疑地看着晨锋，最后确定他在骗人，“信你才怪！”皱皱鼻子，之后却又嫣然一笑。
医生是位有些老相的中年人，很尽心地帮晨锋检查了伤处；虽然确定没有大碍，仍用药酒帮他搓了搓，然后烤热了一张味道刺鼻的膏药贴在他的肩膀上。
等晨锋跟毓竹回到餐厅，发现大家还没有开动，在等他俩。
餐厅是个很亮堂的堂屋，四个女孩单独坐一张桌子，其他人都跟旭炎的爷爷一起围坐在一张大圆桌旁，桌上的饮食很有军旅风格。
一个大瓷盆，大小都可以用来洗脸了，里面装得满满的白米饭；旁边又一个相同的瓷盆，里面是炖熟的带骨肉块，肉块都有婴儿拳头大小，用香葱点缀着，香气袭人；旁边还有四盘绿蔬和一小盆菜汤。
没有酒。
旭炎主动站起来，先拿碗给爷爷盛了点米饭，又浇上一点点肉汤，再摆上两根青菜叶，这就是老人家的午饭了，晨锋觉得那点东西连只猫都不够吃。
“人老了，就喜欢看你们年轻人吃东西。”老人用勺子喝了一小口菜汤，又跟大家开玩笑，“你们吃的多，我看了高兴，说不定能多吃一碗。”
不管年龄大小，每人都是一碗饭，一碗肉。
米饭在洛维亚是稀罕物，只有有钱的人家才吃的起；洛维亚山地多，主要种玉米、土豆和小麦这三种主粮，稻米大多是从巴曼运过来；晨锋家境算不错了，但也没有天天吃白米饭。
这会儿大家也都饿了，旭炎的爷爷又是个很好相处的人，于是大家也不再拘谨，开怀大嚼。
吃过饭，旭炎的爷爷身体撑不住，到后面休息了，竺垣先生也告辞离开；剩下的年轻人没事，坐在院子里聊天；飏、晏还有宸咏三个又把灰灰它们拉出来，抱在怀里亲热。
这时候靖翰和安德就露出凶相，一边一个揪住晨锋，逼问他刚才竺垣先生为什么自承失败。
晨锋还是那个说法，“竺垣先生看我年轻，故意安慰我呢。”
靖翰和安德知道晨锋没说实话，可也没办法，毓竹、妍夕还有诗华三个女孩坐在对面，总不能真的刑讯逼供吧？同学还有大哥哥的形象总是要维持。
景平对晨锋的剑法很好奇，“你练剑多久了？”
“我从前年夏天开始练，差不多有两年了。”旭炎和景平的关系有点奇怪，每次景平说话的时候，旭炎就特别安静，从不插话，平时在学校旭炎可没有这么老实；景平只是旭炎的堂弟？
“我要有你这样的剑法就好了。”景平毫不掩饰自己的羡慕。
旭炎给大家解释，说景平因为身体的原因，没去奥顿皇家学院读书，也没能习武，只好请老师到家里授课，说着，顺口就问景平，“你那位文学老师走了，找到新老师没？”
“没有呢。”苦恼地看着旭炎，“连着见了两位，我父亲都不满意。”问旭炎，“你们学院里有没有合适的老师？只要业余时间能指导我就行。”
旭炎装模作样地想想，“文学老师倒是有，我们学院有位颙若教授，就是教文学的，还懂好几种外语，能力那绝对没话说，就是不知道愿不愿意教你。”
“真的啊？”惊喜的表情跟真的一样，“那旭炎你先帮我问问，我可以让我的父亲亲自去请，条件什么的一定让颙若教授满意！”
旭炎为难地挠挠头，“我跟颙若老师不是太熟啊。”转头就把这锅抛给晨锋，“晨锋跟颙若老师熟，上次我们罢课，就是晨锋出面请颙若老师给大家补习。”
景平就期待地看着晨锋，“能不能帮我问问？”
晨锋就知道这帮家伙没打好主意，比剑也罢，还有现在的拜师也罢，都是因为萨莱武馆那件事生出来的；现在这么委婉地提出来，让他拒绝都没法拒绝。
我现在还不是颙若老师的弟子呢，大家能不能别把我当成颙若老师的代言人？
“好吧，我试着问问，可不保证一定能成。”晨锋只有先答应下来，至于其它的，等跟颙若老师商量过再说吧。
至少旭炎和景平没有明着揭开萨莱武馆那件事，总是留了些余地。
对面的毓竹、妍夕和诗华三个女生安静地听这边讲话，也看不出来她们知不知道景平这请求的真实含义。
一旁的靖翰和安德也保持安静，晨锋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看出了什么；他突然又想到一个问题，早晨毓竹刚下车的时候，旭炎并没有介绍她的身份，自己事先知道了，不以为意；可学院的女同学突然出现在这个场合，这两个家伙怎么连个惊讶的表情都没有？他俩到底知不知道这个女生出自木家？
晨锋在心里哀叹：这个世界还有真诚的人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