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宁男爵一路催促着马车,抵达奥顿皇家学院的时候,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就在学院大门内侧的小广场上,学生们一排排坐在地上,沉默而肃穆,就像酝酿雷暴的积雨云;现场看不见校方人员,只有几个身着黑衣的仆役远远地站着,但没人靠近或者扰乱;广场前面的学院主楼也沉默着,大门洞开,但无人出入。
伯宁男爵大略数了数人数,广场上静坐的人至少也在五六百人以上,不光有男生,还有不少女生;伯宁男爵有些心惊,刚才萨莱人只是说小锋胡闹,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整个学院才不过八百多名学生,就是说有七八成的学生都跟小锋站在一起,小锋这小子……
男爵心里面涌出复杂的感觉,就像咀嚼青涩的橄榄,有些恼怒,又夹杂着骄傲,还有隐约的愧疚,但这些最后都被担忧所淹没,小锋带头搞出这么大的事,且不说校方怎么看,就萨莱人那边,肯定就不会善罢甘休。
面前的学生们依然沉默,这种缄默的压力还在向周围扩散,连校园常见的雀鸟此刻都没了踪影;校门外面,有一些平民远远地看热闹,但都没胆子靠近,——学院的仆役对胆敢扰乱校园的平民从来都不会客气。
局面有点出乎意料,男爵踌躇了片刻,最终还是决定按之前的想法行事;他从人群边缘走到前面,果然就看到了自己的儿子。
第一排,最中间。
男爵不知道为什么校方不出面处理眼前这事,但他把这些抛在一边,此刻,他只想把儿子从眼前这泥潭中拽出来,带回家,然后关上门,无论外面怎么样洪水滔天。
伯宁男爵走向儿子,几百名学生的视线‘刷’地投射过来,带着有形的压力;男爵努力维持着风仪,但开口时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小锋,你胡闹什么?!”
“爸。”晨锋没有起身,只是仰头看着自己的父亲,神色中没有诧异也没有惊慌,这语气和姿态已经表明了态度。
男爵恼怒起来,他不知道是因为儿子沉静的神态对父权构成挑战,还是不得不在几百个孩子面前显露舔犊之情的尴尬,又或者是因为儿子自蹈险地自讨苦吃的愚蠢,他只想尽快脱离面前的窘况,“跟我回家!”
“不!”晨锋用手轻轻挡住父亲的手,“爸,我现在做的事,是我应该做的,这是我的责任。等这件事做完,无论您怎么责罚,我都听您的,但现在,我要尽自己的责任。”
沉静的语气,坚定的态度,有那么一瞬间,男爵觉得面前的是个陌生人,而不是那个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儿子。
竟然像个大人了。
男爵没再说话,转身离开,他要维持一位爵士的风度仪态,拉拉扯扯这种有损形象的事,从来都是下人的专属,“你去,”他吩咐随行来的车夫,“去把那个孽子给我拉回家。”
遭受无妄之灾的车夫一步三回头,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对付’家里的少爷,可不去又不行,老爷在身后虎视眈眈,最后只好对着少爷打躬作揖苦苦求告。
晨锋不耐烦了,“冬白,你帮我把他撵走。”
冬白从地上跳起来,过去一把就把车夫夹起来抗在肩上,就像扛起一截朽木;冬白从小就在父亲的铁作坊里帮忙,车夫这点分量比作坊里的铁块轻多了;他也不管车夫在空中伸手踢脚吱哇乱叫,咚咚咚大步走到伯宁男爵面前,先把车夫放到地上,扶着他站稳,然后对着男爵想说什么,可临开口却卡住了,他不知道该称呼‘伯父’,还是应该叫‘男爵大人’。
最后,冬白决定不做选择,他深深地给伯宁男爵鞠了一躬,然后说出一句话来,“晨锋做的,是对的。”
再次认真地深鞠一躬,冬白没再说话,回到晨锋的身旁坐下。
伯宁男爵没有再为难下人,也没有再试图把儿子带回家;事实上,眼前的整个情境都带给他一种异样感,校园似乎不再是他来过多次的那个校园,儿子也不再是他从小养大的儿子,整个世界变得陌生而且难以把握,对与错的标准开始模糊。
男爵想起那天长子江澜的话,也许匆忙地表态并不是聪明的做法,或者应该再观望观望。
车轮的声响和马蹄声打破了宁静,几辆马车滚滚而来,伯宁男爵认出了萨莱大使那华丽的车厢,另外那辆应该是教育大臣的车驾。
大人物到了,小人物理当避让。
伯宁男爵退到路边,恭谨侍立。
维克托大使注意到站在路边的男爵,不过这会儿顾不上这个小角色,他的目光注视在广场上;之前属下只是汇报说学生们静坐抗议,他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大略望去,差不多全校的学生都在这儿了。
忽然觉得局面有些失控;他往四周看了看,果然在不远处的树下看到一小群人,雷纳公爵的那位宝贝公子站在中间,看见自己的视线投过去,忙举手向这边招呼。
完全没有豪族贵戚的从容风范。
维克托心里对这位公子真是不以为然,他本人就在学院里,但凡能收拢一两个有能力的学生,比如像这次带头抗议的叫做什么锋这样的,事态也不会演变到如此被动的地步。
不过,雷纳公爵的亲生儿子,哪怕就是个彻底的草包白痴,他也不能露出一点点不恭敬的态度,雷纳公爵,那可是权势熏天啊。
大使冲洛克点点头,示意对方稍安勿躁,然后迎向正从车上下来的教育大臣;这位洛维亚的高官是个聪明人,解决当前的问题,还要着落在这位聪明人身上。
静坐的学生们依然沉默,看过来的视线里看不到敬畏和尊敬;教育大臣和大使都明智地没有直接跟学生对话,两个人带着从人,绕过学生所在的区域,走进主楼。
学院的教授们聚集在大会议室里,气氛沉闷得像是在准备葬礼。
一番问候入座,教育大臣还没有开口说话,对面突然站起来一位年轻人,指着维克托问道,“请问,这位是什么人?”
教育大臣知道学院的这件麻烦事最终还得依靠学院教授们的配合,所以倒不介意表现自己礼贤下士的平易,“哦,这位是萨莱国的大使,维克托先生。”面前的人年轻得不像学院的老师,这是什么人,竟敢贸然说话,“你是哪位?”
“我叫颙若,是学院教文学的老师。”
阿利维德院长在一旁帮着介绍,“颙若是学院最年轻的教授,是我特意邀请来任教的。”
教育大臣点点头,把和蔼表情收拾起来;他听说过这个名字,学院最年轻的教授,据说颇有才华,还是洛维亚人,原来还想着有机会见一见,没想到竟如此不通礼仪。
但对方的不识时务显然还要超出他的预料,竟然继续发问,“我们学院内部的事务,一个外国人凭什么参与?”
教育大臣皱起眉头,这句质问他很难回答。
维克托开口给他解了围,“学院里有萨莱的学生,保护留学生的安全,是我作为萨莱国大使的责任;”目光看着对方,语气里显露出些锋芒来,“如果学院里平平安安,自然不需要我们劳师动众。”
“贵大使不要随意借题发挥,这次学院学生们的诉求,只在于学院课程安排,跟萨莱学生的安危风马牛不相及,请不要用如此牵强的理由干涉我们国家的内部事务!”
“你说风马牛不相及,我却看到了危险;几百个学生聚集抗议,一旦情势恶化,谁能保证不会对我们萨莱学生造成人身伤害?如果真的发生了不愉快的事件,谁能承担得起这个责任?”
“好了,好了。”教育大臣不得不出来打断这个争论了,再争执下去,就成了纯粹的口舌之争了,现在面临的麻烦可不是这个,“大使先生,以留学生安全话题为由随意干涉学院内部事务,这一点我们不能支持。”又朝向颙若,“萨莱大使远来是客,其关心自己同胞的心情可以理解。”看看大家,和出一滩大家勉强接受的稀泥,“就让大使先生以观察员的身份列席,还是让我们把注意力放在要解决的事情上。”
观察员,就是只能看,不能说话或参与。
维克托耸耸肩,他本来也没有计划亲自上阵。
教育大臣决定了,颙若也不能再纠缠,只能忍受这个碍眼的坐在那里。
“现在什么情况?”教育大臣看向阿利维德院长。
“学生们聚集起来,要求恢复巴曼语、坎托语、朗索亚语和温克语等四种外语课的教学,同时取消将萨莱语定为必修课的规定;否则,他们会一直静坐抗议。”阿利维德院长说得很慢,语调有些沉重,但听不出他的意见倾向。
“学院规定的事情,学生竟然敢反对?他们有什么资格反对?”教育大臣感觉有些荒谬,什么时候学院做决定要听学生的意见了?“这些违反校规的学生为什么不处理?”
没人回答他的话,阿利维德院长盯着面前的桌面,沉默不语。
“嗯?”教育大臣有些恼怒众人的沉默,“学院不是有规定吗?这些学生不上课,按规定处理就是了,警告,处分,严重的直接开除!我们堂堂的皇家学院,还处理不了几个捣乱的学生?”
阿利维德院长依然不说话,倒是刚才的那个年轻人又开口了,“现在抗议的学生有六七百人,难道全都开除?那学院还办不办了?因为取消外语课造成学院的瘫痪,国民会怎么看?其它国家会怎么看?”
教育大臣有些羞恼,他知道肯定不能开除几百个学生,就是开除几个学生,也先得看看这些学生的家世背景;他甚至都不能让眼前这件事闹出更大的波澜来,毕竟事情的起因是取消外语课,而那可是他亲笔签署的命令,他可不希望自己的名字与学院的动荡联系在一起。
这些都是无法宣之于口的原因,更让他恼怒的是对面这个年轻人的无礼,他的语气里一点都没有对上司的敬畏,“难道就纵容这些学生目无尊长肆意妄为吗?”
“我们应该听听学生的意见。”颙若知道自己得罪了教育大臣,不过,得罪一个既无担当又无眼光的官僚,有什么了不起?“学生是学院的重要构成部分,现在发生了矛盾,我们为什么不能当面听一听学生们的诉求?”
教育大臣不经意地扫了维克托一眼,见对方没有反对的意思,于是点头,“这个可以,我们都在这儿,去叫几个学生代表进来,我们就听听他们的‘高见’。”人从来都是从众的,教育大臣很清楚,要解决当前的问题,关键就在学生中间那些领头的骨干,“一定要选几个具有代表性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