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十七家武林门派共同声明,将派遣门下弟子北上彰德城,抵抗萨莱人的入侵;梅花拳掌门人秋桐先生说……”晨锋家的花园里,妍夕兴致勃勃地读着手中的《塞瑟日报》,不时看看对面的晨锋。“晨锋哥,那些练武人说要像你一样誓死守卫家园呢。”
晨锋勉强笑笑,他有点羡慕对面少女的无忧无虑,他也曾有过这样的日子,只是以后再也没有了,就像被墨水玷污的书页,再也不可能干净。
“看这一条,”这些天来,妍夕愈发感受到晨锋内心的孤寂,如同郁积的寒冰;每次独处的时候想起来,都让她黯然流泪;她想帮晨锋,却不知道该怎么做,她也不愿意询问他人,因为这是自己内心的秘密,就只能在每次见面时,加倍装出喜悦的样子;“国王颁布军训令,洛维亚境内所有十六至四十五岁的男子,均需参加军事技能训练……”
妍夕读着读着,看着晨锋意兴阑珊的样子,假装不下去了,“晨锋哥,你不喜欢我读这些?”
“没有。”晨锋不想打击妍夕的热情,他看得出来,这个善良的女孩在努力帮他疏解心里的伤痛,他不想轻慢对方的好意。
妍夕意识到自己终究无法触碰到对方的内心,沮丧地低下头,手里漫无目的地摆弄着报纸。
“晨锋哥,回来以后,你看过之前的报纸吗?”
晨锋不明白妍夕怎么突然提到这个,摇摇头。
“我看过,从你们走了以后,每一张有你们消息的报纸我都留着呢。”
望着晨锋不解的目光,妍夕忽然感觉有些羞涩,但她有足够的勇气,把自己的经历告诉心目中的英雄;“当时你带着学院的哥哥姐姐们去靖北堡,我是第二天才知道的,后来我还因为这个跟旭炎生气,因为他没告诉我,否则我就能去给你们送行了。我想知道你们的消息,可是没人告诉我,我父亲不说,景平也不说,后来我见到永熙伯伯,才知道你们在彰德城训练。”
“我父亲收到战争爆发的消息是在夜里,那天我都睡着了,被嘈杂的声音吵醒,我看到来了好多人,在议事厅里跟我父亲商量事情,商量了一整夜,当时有好多护卫,我想去偷听,可护卫不让我过去,我只知道发生了大事,第二天早晨,妈妈告诉我,说萨莱人攻击靖北堡。”
“当时我以为你还在彰德城呢,那天下午,景平告诉我,说你们已经去了靖北堡。”
“晨锋哥,我当时特别担心你,到处问你们的情况,可是谁都说不知道,不过我能看出来,他们所有人,我父亲,景平,永熙伯伯,还有其他人,他们都觉得你回不来了。”
“我不信他们!我坚信你一定能回来!当时我就想,晨锋哥你连那么大的野熊都能杀掉,也一定也能打败萨莱人。”妍夕想到那些天的担忧和牵挂,不自觉地眼泪流出来,同时又觉得自豪,当所有人都觉得晨锋会死在靖北堡时,只有她坚信晨锋大哥一定能打败萨莱人活着回来。
妍夕又哭又笑地抹抹眼泪,接着说,“当时我问不到你的消息,就去找旭炎,到学院时,正好看到他们在训练……”
“训练?”晨锋不自觉地问了一句。
“萨莱人进攻的消息传过来后,旭炎就带头跟学院提议,把课程改在上午,下午都用来做军事训练;旭炎还找永熙伯伯帮忙,让军队给学院派了教官,还提供火枪,让学院的哥哥姐姐练习实弹射击。”
这是晨锋不知道的消息了,想不到一向没正形的旭炎这次竟然能带头做出这样的大事,晨锋忍不住感慨了一句,“旭炎这家伙!”
“你也觉得旭炎做的不错?”这不是问句,因为妍夕接下来就解释了,“我父亲也觉得旭炎做的不错。”身子向后靠到椅背上,挺起肚子,装出一副老气横秋的语调,“旭炎这小子,终于有点长大的样子了。”
晨锋被妍夕的表演逗乐了,嘴角露出笑容。
“当时父亲总是忙,顾不上管我,景平也跟着我父亲他们学着商量事情,我母亲也忙,我就去找旭炎,想跟他们一起学习使用火枪,结果旭炎偷偷给我妈告密,我还没摸到火枪呢,就被抓回来了。”
妍夕不满地哼了一声,表示仍然对旭炎的告密耿耿于怀。
“幸好父亲支持我,让护卫教我使用火枪,当时我的肩膀都被枪托撞青了,我也没跟别人说。”
“晨锋哥,”妍夕看着晨锋轻声说,“我当时都想好了,如果晨锋哥你……回不来,我就去靖北堡,用火枪给你报仇!”
晨锋的心被妍夕毫无机巧的深情击中了,他从未想过这个仅仅十五岁的女孩心中有如此深沉的情感,这不是男女之情,她的想法也或许幼稚,但谁都无法否认那份感情之真挚。
忽然有种惊心动魄的感觉。
妍夕倒是没意识到一句简单的话在晨锋心里掀起的波澜,继续自己的讲述,“当时我父亲母亲都特别忙,我的老师也没心思讲课,大家都顾不上我,我就在城里闲逛。”
“当时城里好乱啊,人心惶惶,好多店铺都不做生意了,还有人往城外搬家,街上说什么的都有,还有人说萨莱人已经占领了彰德城。”
“就在那最乱的时候,我在报纸上看到了你们的消息。”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战争爆发的第十三天,《塞瑟日报》上登了一条消息,中间提到萨莱人仍在攻击靖北堡。”
“从那天起,我每天都会看报纸,看到有靖北堡的消息,就把报纸留下来;我记得是从战争爆发后的二十多天的时候,关于靖北堡的消息开始多起来了,报纸上讲到靖北堡的军队人数,指挥官的姓名,当然也提到了晨锋哥你们,在第二十七天的报纸上,完整刊登了所有三十七名哥哥姐姐的名字,那天,我一遍一遍读那些名字,直到把那些名字都记住;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就是觉得,应该记住这些名字。”
“晨锋哥,我现在还记得那些名字呢,我背给你听。靖翰、冬白、哲茂、异戎、华朗、秋叶、樱行、……”
妍夕背的得意,转眼却看见晨锋萧瑟的神情,恍然意识到自己干了件蠢事,大蠢事!“晨锋哥,我……,我不是……”
晨锋努力露出一个笑容,不想挫损女孩的心意,然而他终究没法坦然面对那些名字,神情黯淡下去,扭过头,望着远方,“还有轲叔、沧叔、笠叔和沙叔,他们也跟我们一起去靖北堡,都没回来。”
现场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晨锋低声说,“你继续讲吧,我想听。”
“第三十五天,日报用一个整版介绍晨锋哥你的事迹,上面讲了你在学院痛斥萨莱大使,教训在学院里欺负人的洛克,还讲了那次杀熊救同学,讲你登顶博朗峰,还有好多其它事,旭炎都没给我讲过。”
“从那天起,日报每天都介绍一位学院的哥哥或者姐姐,但就是没有靖北堡的消息,我问父亲,问永熙伯伯,问遇到的每一位军队的叔叔,他们只是告诉我,萨莱人包围了靖北堡,而你们依然在战斗。”
“晨锋哥,你知道吗?那些天,我每天都在为你们祈祷,祈祷你们打败萨莱人,然后回来;我知道自己有点傻,但就是不愿意去想,去想有人会牺牲。”
“第六十天,日报头版用很大很大的字做标题:‘坚守两个月,他们依然在战斗!’;就是在那天的报纸上,我才知道晨锋哥你们有多难,多危险,萨莱人几万人,围攻你们几百人,我白天想,晚上想,怎么也想不通你们如何能坚持下来,我问我的父亲,问我的母亲,问永熙叔叔,问所有人,可没人给我一个答案。”
“从那天起,塞瑟日报每天的头版都用这句话做标题:‘今天,他们依然在战斗!’,也是从那天起,我早晨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等报纸,看到那行标题,就能安心一整天,可到了晚上,又担心第二天就看到靖北堡沦陷的消息……”
“那些天,不仅是我,大家都跟我一样,我听说城里很多不识字的人,早晨起来就在街道上等着,直到报纸送来,听识字的人念到那行标题,才放心地去做事;那些天,城里的每个人,都牵挂着靖北堡。”
“那个同样的标题,在报纸上每天重复又重复,到后来,每天早晨,全城的人都等在街上,等着报纸出来,等着有人高声喊出那个标题……”
“直到有一天,我还在房间里等报纸,忽然听到远处有人大喊,那喊声越来越响,比打雷还响,我从没听过那么响的声音;我跑出房间,才知道萨莱人退兵了。”
“那几天,全城都在狂欢,走到哪儿都是笑脸,还有人放鞭炮,像过年一样;萨莱人退兵的第五天,我跟诗华和宸咏一起上街玩,回来时,看到我父亲坐在书桌后面,脸色严肃地吓人,我母亲站在一旁抹眼泪,当时把我吓坏了,还以为他们吵架了呢,后来,才知道父亲看的是子歆哥哥的日记,也就是那天,我才真正明白,你们是在多么艰难的情况下坚持战斗……”
妍夕说不下去了,啜泣着低头,用手背抹起了眼泪,晨锋无声地叹息,抬头望向远方,他想到靖北堡,想到那日日夜夜的战斗,想到那些活着和死去的人们。
小小的花园一时间安静下来,妍夕望着晨锋脸上纵横的伤疤,感受到对方落寞的情绪,她想劝解,可千言万语,却不知道从何说起,人生第一次,她懊恼自己不擅长言辞。
莫名的忧伤在心头流动,就像阳光背后的阴影。
空中的光线愈发明亮了,跳跃着,树木的枝条在风中摆动,地上的树影斑斓明暗变换,一对蝴蝶越过院墙,在树丛间翩跹,之后又相伴着飞走了,妍夕忽然觉得就这样不说话也很好,哪怕就这样安静地坐着,坐上一万年。
之后,珂澜来了。
“昨天,我跟哲茂回学院跟同学们见面,待到天黑才回去。”珂澜讲了在学院的经历,又说起学院里的变化,“……现在学院里只是上午上课,整个下午都用来做军事训练,军队的教官还给同学们讲授作战和战术技巧,昨天我在现场看他们的打靶,水平不比咱们刚进靖北堡的时候差。”
晨锋静静地听着,学院里的同学是他最牵挂的一群人了,妍夕安静地坐在一旁,不随便插话。
珂澜取出几页纸,拿在手中,她望着晨锋消瘦的脸庞,心里涌出一股柔情,“晨锋,你还记得思韵吗?”
思韵是学院的同学,跟晨锋同级,大概是学文学专业,晨锋对思韵不太熟,记忆中是个挺普通的女生,相貌一般,个性也安静,在校时,晨锋没跟她说过几句话;“当然记得,怎么?”
珂澜低头,手中那薄薄的几页纸似乎重逾千钧,“你看看这个。”
看起来是一封信,晨锋抬头看看珂澜,然后低头读信。
『晨锋,我是思韵,你学院的同学,过去我们没说过几次话,或许你已经不记得我了。』
『今天,珂澜和哲茂回学院,讲了很多你们在靖北堡的事,讲了同学们的英勇牺牲,也讲了你身心的伤痛,后来我决定给你写封信,希望你能明白我——一个普通同学心里的想法。』
『我们每个同学都读过子歆留下的日记,每个字、每句话都记得,即便如此,相信与你们的真实经历依然相差甚远,身处和平的后方,我们很难体会你们在战场上承受的痛苦和危险。』
『你们走了以后,旭炎带头跟学院请愿,调整授课时间;又联系军队,给我们派来教官,还提供了枪械,同学们每天都在训练,包括我们女生;现在每个人都已经明白,和平是要靠手中的火枪和刺刀才能赢得的珍贵无比的东西。』
『晨锋,我给你写信,不是想讨论那些宏大的话题,今天,珂澜和哲茂给我们讲了你在靖北堡的战斗,你身体上的那些伤,还有你心里的痛苦,我不知道怎么才能帮你疏解身心的伤痛,只能默默地为你祝福。』
『然而,我依然想告诉你,你做了了不起的事情,非常非常了不起!你不仅是子歆心目中的英雄,你也是我们所有人心中的英雄。我虽然是个女生,但我愿意像子歆那样,追随你,向着你指引的方向前进!』
『像子歆一样,跟随你,踏入火海,跃下深渊。』
『义无反顾,生死不悔!』
下面是思韵的签名。
签名之下,一行又一行,是更多人的签名。
晨锋望着那些熟悉的名字,心情激荡,鼻梁酸涩,他低下头,努力不让眼泪流出来,这时候肩膀有湿热的感觉。
是妍夕,站在晨锋身后偷看,结果看得眼泪横流,把晨锋的肩膀都弄湿了。
把动情绪的妍夕安抚下来,珂澜给晨锋讲这些签名背后的情由,“昨天我们要走的时候,思韵把这封信交给我,让我转交给你,别的同学好奇,就把信拿过去看,看过后也要签上自己的名字,女生签完了,男生们签,最后,所有的同学都签名了。”
晨锋握着那几页纸,沉默地坐着,他人很难理解这薄薄的几页纸带给他的慰藉,跟随他去靖北堡的同学中,有三十二名同学将年轻的生命永远地留在了靖北堡,即便如此,学院的同学没有责怪他。
妍夕望着晨锋伤痕纵横的脸庞,感受着他心里的忧伤;她明白那纸上的每一个签名,都代表着一份郑重的承诺和托付,她没去想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就是忍不住地想哭。
“你知道为什么思韵给你写信?”珂澜努力用轻松的语调打破有些沉重的气氛。
“为什么啊珂澜姐?”晨锋还没说话,妍夕就抢着问。
“思韵喜欢子歆。”
这次连晨锋都惊奇了,“没听子歆说啊。”
“他们俩是互有好感;”珂澜顿了一下,或许是想起了棠华,“当时子歆画那四幅画时,思韵给他做助手,也是从那时开始喜欢子歆;昨天思韵告诉我,她特别后悔没在子歆走之前表明自己的心意,她给你写这封信,就是想像子歆一样。”
晨锋懂了,感受到那个安静的女生心中坚贞的情感,忍不住为子歆遗憾,“子歆这个笨蛋。”
“思韵也是个笨蛋,那么长时间,她也没敢跟子歆说出来,等子歆走了才……”
两个人骂完,不约而同地沉默了;妍夕看看晨锋,又看看珂澜,想说话,又不敢打破那氛围。
“思韵喜欢画画,咱们走了以后,思韵就想把走那天的情景画下来,我昨天看到她画的草稿了,画的真好;后来,同学们读到子歆的日记,思韵就开始给那些…牺牲的同学画像,她要把每个同学的形象都留下来,让大家永远能看到他们。”
又沉默了一会儿后,珂澜又说起学院的老师们,“学院的老师还有阿利维德院长让我转告你,安心养伤,等伤养好了再回学院;阿利维德院长还说,你是学院最好的学生。”
珂澜温柔的望着晨锋,“晨锋,没有人责怪你,大家都希望你快快的好起来,别再内疚了,也别再折磨自己,好好地养伤,同学们都想见你呢。”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