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原在和沈无是动过手,谈过话又喝了茶后,两人之间大致达成了共识,会由游戏人间的白衣公子慕容带着田亦离开,走上那条沈无是推演无数次谋划百年的仙迹。九重天宫之所以兴师动众的封禁苏州与其他州的联系往来,甚至不惜派遣两位小宫主莅临龙延河,实在是有太多老怪物藏在背后虎视眈眈,沈无是这一趟下山,既是想亲眼看一看如今的苏州山下人间烟火,又是去拔除花云神陆其他宗门安插在苏州的棋子眼线,为自己的弟子最后再护道一程,千年暗室,一灯即明,再怎么遮掩天机,依旧会给那些擅长推演的术算家推测一二,一些个老妖怪也将按耐不住重现人间,寻仙一途,危机四伏,单凭现在的慕容,很难预料到之后种种,做到万无一失。且到时候为了争夺仙人气运,山上修士各自为营,大打出手,神陆山河气运一朝破碎,山河动荡,人间流血千里,谁又愿意看到神陆再大乱几百年?
周原觉的沈无是无愧站在山巅处,敢有这份谋划,其气魄,让他自愧不如。那个做客南湾镇的贵公子,瞧不起坐井观天的小小教书先生,见怪不怪,深山远乡,本来就是泥泞路多,周原能够理解为这是“不食三餐,不知冷暖”山上人的人之常情,倒不用故意作态拉下身段去和眼中的山下蝼蚁混为一谈,不是一路人,对一个要活数百年的修士来说,只不过是一段修行路上的小风景,顺应本心即可。何况,将来这位白衣公子肩膀上要挑着的,是整个苏州,要经历的苦难,只会比剥皮抽筋更为煎熬,灵魂上的摧残与绝望远胜过肉体上的折磨,他周原当有那份胸襟,做到井水不犯河水,至于谁是井水,谁是河水,沈无是知道,周原知道就够了。
在南湾镇人眼中,周原温文有礼,气度谦和,没有读书人的清高自傲,又同寒门子弟,浑身穷酸不一样,走进难忘茶楼,中年读书人身上流露的,是岁月沉淀下来的平静气和,清雅自然。
周原同大堂里这些给田亦捧场,却从不怎么光顾学塾的老人,汉子们一一打过招呼,圣贤书无用,已经不是一两天的观念了,还不如多去地里干点活,或早早谋份差事攒点钱成个家来得实在,他走到柜台前,与年轻掌柜打过招呼,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年轻掌柜身上施展一道清心咒,年轻掌柜那愈发浓烈的妖气敛去,靠在躺椅上的白衣公子冷哼一声,雕虫小技,也敢在本公子面前卖弄?
慕容伸了个懒腰,慢悠悠站起身,看着柜台前看了过来的周原,明知故问,“你就是这小子的先生啊?”
周原点了点头。
慕容带着些惋惜,连连摇头,“难怪难怪,有其师必有其弟子,果然,都不怎么样。”
说完,慕容双手负后,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敢在学塾牌匾上写下“登山”二字,志向远大的中年人,到底是不知天高地厚,看了几本书,就和那南国群都读书人一个德性,口气狂妄对世道评头论足,不是天天发牢骚,就是到处做批判,全然无鸟用,还是侥幸得了机缘造化,便在这穷乡僻舍卖弄玄虚,仗着有了些修为,就敢藐视山上风光,觉得自己也能做那开山立宗的传奇之人,痴人说梦,我来给你打醒。
周原与慕容对视,看着那对黑白分明,充满挑衅的眼睛,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位白衣公子,初次交锋,对慕容的嚣张跋扈又多了些亲身体会,只是慕容的出言讥讽,对周原来说,就像一个小孩子推了大人一下,难不成还真去计较一番,他笑了笑,朝居中神色有些担心的田亦看了一眼,说道:“公子移步?”
不止是田亦担心,大堂里的听客们听到周原要邀请这个年轻公子单独谈话,都有些担心修养太好的教书先生会在这横行霸道惯了的年轻公子身上吃亏,这小子可不是个善茬,仗着有钱在这小镇上惹是生非,惹得镇上姑娘都魂不守舍的,流连忘返,也开始有事没事来这难忘茶楼露露面,兴许走运,和那年轻公子来个檐下初遇,说不定又会是一桩流传小镇的风月佳话。
慕容“哦”了一声,看着保持风度,谦谦君子样的读书人,不知为何,他就是瞧着不对付,总觉得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读书人的主动相邀,慕容本来就是为了给这对先生弟子使绊子,哪有给人台阶下的理,他轻笑道:“移步就算了,我和你们这些读书人啊最走不到一块去了,再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不能在这说?”
慕容笃定了周原不愿意在这些凡夫俗子面前暴露身份,心想就算公子我真不打不过你这个老妖怪,你敢在这么多人面前碰我一根汗毛吗?
周原微微一笑,一瞬间,在场所有人诡异的静止在了原地,表情僵硬,好像失去灵魂的躯壳。九重天上,一条缓缓流淌的长河某一截凝滞不前,然后,茶楼里的中年人一指指向苍天,将这一截河水拘在手心,两手拉伸成一条教鞭,和那老夫子教书时的戒尺无二,周原一步一步,走向那个被光阴长河拘押,又被他刻意撤去大道压制尚能动弹的年轻公子。
慕容手中折扇在前,手心拢聚一团明亮白光,有史以来第一次见到这般诡谲神通,他神色无比凝重,俊俏的小脸在天地静止光阴流转下泛起了红晕,厉声道:“你是个什么怪物,老头子竟然没出手将你给收拾了?”
苏州境内,借宿在一户乡野农家的老头吃着热情夫妇刚炖好的土鸡煲,对妇人的手艺赞不绝口,眼皮子突然跳了跳,心生感应的他以心声笑道:“混丫头,这下知道厉害了吧。”
周原的步子不快,但两人相距也不远,慕容被这改天换地的手段震慑住,站在原地竭力维持镇定,身后的小丫头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已失去光泽,持着光阴长河所化的戒尺,周原边走边道:“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沈无是在山巅看风雨变幻,一手撑天,一脚踏地,你们这些做弟子的,个个让他操心,还有什么样的师傅就有什么样的弟子,你慕容比得上沈无是的十分之一吗?”
周原似乎动了真怒,边说边还挽起了袖子,看样子是要替沈无是好好管教一下顽劣子弟。
慕容轻蔑一笑,质问道:“你有什么资格管我?”
周原停下脚步,看着这个年少登山,身世坎坷的女子,手上松力,光阴长河飘浮在两人中间,大道显化,虚空乏起涟漪,这一小截光阴长河开始呈现出许许多多画面。
一百年前,衣衫褴褛的青裙少女一路逃窜,躲进山野兽窝,与虎狼相伴,跨越重山,脚下生了不知多少血泡,又走水路,被一个突然的大风浪差点连小筏都给打翻,葬身在大河里,一路逃啊逃,少女没熟睡过几个时辰,吃野果,小虫充饥,疲于奔命,不敢回头,白日还好,一到夜晚,少女被笼罩而来的黑暗吓得瑟瑟发抖,止不住的泪水下淌,却又咬紧牙,始终不让自己胆怯懦弱,少女长得极为清丽动人,有着一双清澈的眼神,这番逃亡,风吹日晒,又饿又累,全身上下,她只剩那双未曾失去光芒的眼睛……
慕容看着光阴长河里的画面,被人如此揭短,有些难受,但更多的是滔天怒意,她不再刻意压着嗓子,恢复女声呵道:够了!”
周原大袖一拢,画面破碎,认真说道:“慕容宫主,当年心结,不是慕容宫主深陷其中,自欺欺人的理由。”
慕容置若罔闻,天下懂自己的还是自己,逍遥道里寻逍遥,何为逍遥,是翱翔天际的飞鸟,还是一只做梦的蝶,门前哈巴着舌头的老狗好不自在,整个小镇给它闹得鸡犬不宁,无聊时院子里一躺,晒晒太阳,饿了就去找食,找不到摇着尾巴乞食,何其逍遥。可就这么一只自由自在的狗啊,给一根狗链子拴住,心里也不向往自由了,只想着等下主人会给几根骨头。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迷的,是当局者,清醒的,也是当局者。
周原叹一口气,天下能解眼前这位白衣公子心结的人,看来唯有他自己,难怪,沈无是会让六位弟子中,修为远不算高的慕容来走一遭,循迹当年,历史重演,旁观者清,方可自渡。
光阴长河消散,难忘茶楼恢复原状,小丫头打了个喷嚏,发现身前的师傅走出了门,对几人歉意又窘窘一笑,忙喊着“公子等等”追了上去,年轻掌柜的朝教书先生点头致礼,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可能修得人形都多亏眼前读书人指点的年轻掌柜知道,是这位亦师亦友的中年人给帮忙解围了。
听客们叫嚣着不过瘾,让小先生继续说上,小先生要是不愿意的话,几碗茶水的事,尽管说,周先生可在呢。
田亦眨了眨眼睛,讶异一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