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湾镇这段时间很热闹,那位俊俏的贵公子出手阔绰,随手便将镇上最大的宅子买了下来,此外,又将周围几个小院子也一并高价购置在了名下,也不住人,就只是空在那里,摆看。
镇上那些有钱老爷面面相觑,远远站在大宅外,好奇这个年轻人到底是打哪来的,就算是有那万贯家财,也不是这么烧钱的,就他们这些丰衣足食,在镇上吃喝拉撒都有下人专门伺候的老爷们,再往富贵人家的生活想,也想不到挥金如土眼皮子都不眨下的人长啥样,几个眼睛,几个鼻子。
大宅分内外院,外院雅致,养了一池金鱼,池塘四周假山环绕,流泉交接,竹林相映,静谧幽深。步行数十步,三层台阶,有一聊天喝茶下棋的小亭子,摆放数十当季盆景。
内院两座阁楼东西相对,与琼楼玉宇九重天上的宫殿有云泥之别,也不如那些钟鸣鼎食名门世家,富丽堂皇,甚至还不如一些大城大集镇里的望族,亏得宅子的前主人信誓旦旦说自己是这南湾镇首富,建宅时对风水多有考究,选料也都是上佳梁木。当时点头附和着的慕容也不打断前主人的自卖自夸,只由着吹得天花乱坠,他要不是看中了这宅子清净古朴,当场就要让人下不来台,什么首富,要是攒够了盘缠有机会去外面看看,就会知道这首富二字有多可笑了。怪不得穷乡僻舍,目光短浅,放在外面啊,就你这样的小门小户,连给我慕容提鞋的资格都没有。
慕容今天心情不差。
外院,大个子少年陈序系了一身围裙,一手持刀,一手按着那肥美的黑柴鱼,熟练的剖解鱼鳞,剔除骨刺,一刀接一刀,将那柴鱼切片,片片均匀,准备煲一锅汤当作今天的主食。山上修士,少有厨艺了得,陈序出身大户人家,没成想还有这份手艺,做起这糙活来半点不生疏。
倒是淡黄碎花裙,两只羊角辫一晃一晃的小姑娘师凤梨在灶下生火,浑然不觉抹了一脸炭黑。
顽劣滑头的吴乐在那一簇箬竹里捉蝉,离得慕容远远的,生怕一个不小心触了师尊的霉头,也没有要去做饭搭把手的觉悟,按他说的,有大师兄在一切就轮不到他操心,他只会添乱帮倒忙的,说的有理有据,让人无可反驳。当然,看着不亦乐乎的吴乐,心情其实也很苦闷,没能跟着师姐一起出门,他是努力过的,只是给那只手轻轻按住脑袋后,再也不敢腹诽不满什么了。
捉一只蝉,就捉住了整个夏天。
阁楼上,窗明几净,喜白裳的慕容公子在九重天宫以素雅洁净为怪癖,白裳永不蒙尘,之前在难忘茶楼想到自己坐在柜台上的举动他才会脸色难看,唯恐身上沾了些茶水泥尘。接手南湾镇上这大宅子第一天,就吩咐楞头大个子一定要将整个宅子清扫干净,当然不用他说,心思细腻的陈序也会打点好这一切。
坐在新置办来的凭几上,摇晃手中折扇借风消暑,看着楼下三位弟子各忙各的,慕容打了个哈欠,有些乏,想睡个下午觉了,黑白分明的瞳孔渐渐失去光泽,他努力抬了抬眼皮,喊道:“陈序,还要多久好啊?”
大个子用胳膊揩了揩汗,回道:“公子,快了。”
慕容哈欠连连,笑道:“好嘞,大师兄。”
大个子少年手中噼里啪啦的锅铲停了下来,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还是谁又惹师傅不高兴了。这想一出又是一出的公子,又有什么鬼点子来了,无缘无故,叫他大师兄?可别。
师凤梨坐着板凳努力生火添柴,大眼瞪小眼,鼓着腮帮子,小脸通红又左一块黑,右一块黑。
只有耳朵最尖的吴乐放弃了拿根树枝堵住蚂蚁洞的想法,手中不敢再有动作,竖着耳朵,竖着耳朵,还想听听有什么动静。
慕容淡淡一笑,宅子里的光景一如那多年前的画面重现,从前真好,天真活泼思无邪,现在啊,看大半浮生,难有今天这份心情,半佛半神仙。
田亦照例说书,只是说书的时候要比以往更加在意大堂里的听客,他可不是灯下黑的傻子,那位山上神仙在镇上住了下来在镇上可是家喻户晓,闹得沸沸扬扬。平日里有钱人家的小姐要比平常出走得更加频繁,在那宅子前一天要经过好多次,醉翁之意不在酒,能有那英俊潇洒的皮囊,出手又大方得像个大家门第的败家少爷,谁不想看看长个什么模样,看了第一眼,谁又不想再看第二眼。
田亦无感,对这么个混世魔王他避之不及,幸好这人腿脚不勤快,起居估计也有那几个少年少女打点,进了宅子后就一直没出来过,似乎也有些不胜其烦这镇上人看热闹的心,怎么着,个个都是人在家中坐,钱从天上来的大老爷,闲不闲啊?先前与慕容的几番周旋,暂且不知道身份尊崇,修为有多高,只看说话的语气咄咄逼人,不讲道理,田亦估摸着这位山上来的公子哥不是个好惹的主,他那故作深沉淡定也只是色厉内荏,说什么再好不过了,事后一阵后怕,在他所知道的修士里,范舒元虽然瞧他不上眼,但待人接物都不以修士身份高人一等,先生周原又永远温和悦色,以钻研学问的读书人自居,只有这么一位来历不凡的年轻公子,不像坏人,也不像个好人。
从慕容几人定居南湾镇后,田亦的烦恼里,除了疲于应对隔壁妇人胸前饱满的呼之欲出,又多了些前程飘渺,总不能真去山上给那年轻公子当个端茶倒水的小童吧?那不是他想要的,又好像没他选的,真是令人难过,四年前中年人那双眼神他难以释怀,直到现在都有好几次午夜惊醒,浑身大汗,窒息感,无助,无奈,险些成了他的梦魇。
万幸,公子只是开了个玩笑。
这天,周原出了门,与镇上的人一一打过招呼,一路走到了南湾镇外石碑处,那里站着个身形佝偻的老人,双手负后,等候多时。
周原作揖,老人抱拳,两人先后上了渡口的一艘小船,大太阳下,渡口没什么客人,船夫们都在附近的茶水摊上休息,不用撑篙,小船的主人就得了一块价值远远超出几块木板的银锭子,直让一辈子也不指望大富大贵的老船夫发了笔横财,和做梦一样,感慨着其貌不扬,普普通通的老头原来是个富家翁啊。
沈无是说要做点什么,那就是要做点什么,能让这位如今的神陆第一人亲自现身在这苏州偏僻小镇,足见得对眼前读书人的重视,也只有他亲自来走一遭,才放心。至于随手就买下了这艘小船,也是怕等下一个没谈好,两人大打出手,让人白白损失了养家糊口的活计,他没那么不讲理。
“先生,我那弟子做事有些失礼了。”
沈无是坐在船头,脱了脚上的草鞋,看着站在另一头,凝视前方,神色平静的读书人,认真说道。
周原笑了笑,深以为然,毕竟是你沈无是的弟子,本身就很不讲理了。至于那些所作所为,都还在规矩里,哪怕给人跑到学塾门口嘲笑他周原口气狂妄,他都可以当作没发生,但要是那个女子敢在茶楼里出手打杀那好不容易修成人形的年轻掌柜,他就要以读书人之外的身份行待客之道了。
“都说九重天宫有个沈宫主,拳脚开天,教出来的弟子没想到也这么出色,名师出高徒,好一个慕容。”
无愧白月抚山,人间过客的说法。
沈无是点了点头,没有觉得半点不好意思,只是对于这位一直看不清根脚的读书人,他放心也不放心,不一定是同道中人,也不是那个坏得纯粹的魔教教主,或许是得了大造化的大妖,也有可能是继齐儒之后,又一位读书登山的人物,不过可以肯定的一点就是,读书人学问是真,修为也是真。
“先生自我在神陆扬名,好像就一直在这小镇了,就我所知和先前所见,石碑上三字苍劲飘逸,上了些年头,恐怕也是出自先生手笔。虽然没能看出先生的来历,但晚辈打心眼里敬佩,学问淹博,品行端正,行事合乎礼仪规矩,做人当做先生这样的隐士高人,闲云野鹤,不重名利,冷眼观世道。”
说这话的时候,沈无是两只小眼睛眯着,脸上表情,很精彩。
周原神色自若,沈无是的话听着像是在恭维人,说他周原修为高,见识广,细细思索,就能听出这老头话里有话,特别是最后一句,冷眼观世道明着在讽刺周原不作为,和那置身事外两不相帮的白熙无二,空有一身高深修为,还不是老王八一只。
殊不知,当年魔族做客人间,苏州唯一一块净土就在两人脚下的南湾镇,以及那仙人故乡爬爬村。人力终有穷尽时,周原毕竟不是超脱尘世的天上仙人,一念便可断人生死。
“沈宫主远道而来是为了和周某做些口舌之争,还是放心不下你那弟子和我这么一个意外,前来试探?千年一仙人,李止成仙已过去千年,沈宫主站得够高,看得够远,要谋划一州甚至整个神陆,能管得着你的人都找不出一个来,爬爬村里这一辈同龄人,走出去了三个,留下来的谁也说不定是那个一,只要沈宫主没有失心疯,你和你那位弟子要做的,没有谁愿意拦,也没有谁拦得住。”
周原语气平静,说完这话,转过身子看了一眼带着古怪笑容的沈无是。
沈无是抠了抠耳朵,又像是想到了啥,拍了一下膝盖,眉飞色舞,“哎”的一声,故作惊讶道:“我看镇上那个少年也不错,我那弟子眼光还是独到得很。”
下一刻,两人凭空消失在船头,出现在了九重天上,罡风扑面而来,两人隔空对峙,没有流露出半点气势,嚣张的罡风便自行绕道,有多远离多远,周原冷眼,大袖一挥,拘来无数罡风萦绕袖袍,猎猎作响,沈无是摩挲着拳头,佝偻的身躯一瞬间像是顶天立地,拔高了数丈。
“传言读书人亦有登山之法,炼化世间文字为己用,不知道先生会不会这神通,也叫我开开眼?”
沈无是重重踏出一步,气势磅礴,整个苏州上方的云层随之激荡翻腾。
周原叹气一声,单论道法他可让沈无是望尘莫及,可要说打架战力,他也未必消受得了沈无是一拳,要真打起来,哪怕已经远离人间,身处这九重天上,可就两个人的修为,一样会天翻地覆,山河动荡,他周原思虑太多,注定无法全力出手,这样的架有何意义。
于是,两人瞬息之间又回到了小船上,周原还是先前站立船头的姿势,只有沈无是一手为掌,一手握拳,微弓着身子,摆出了一个古朴拳架,看到自己又身在船头,沈无是眯了眯眼,杀机转瞬即逝,战意勃发,能悄无声息牵着他团团转,真是庙小妖风大,浅水王八多,神仙之外神仙手。他撤去拳架,一屁股坐在船头,骂道:“算了算了,不打了,先生就说还有没有得商量?”
周原点了点头。
当然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