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街上少见行人,位处花云神陆这最南方,一逢大暑三伏天,人间就犹如一座蒸笼,骄阳炙烤,老狗哈巴,人人只想泡在冰泉里,躺个十天半载。见蝉知夏,知了鸣锣,叫得人心好烦,便愈发火气大,这时候,一碗三文钱的冰镇梅子汤,酸酸甜甜,解渴消乏。
盛夏梅子汤,碰壁叮咚响。沁如甘露,甜到心坎里去,酸又酸得人眼睛紧闭,牙齿打颤。
都这么热了,难忘茶楼年轻掌柜的算盘却没有休息过,迎合这大好天气,掌柜的又给推出了好些消暑的茶点,冰镇杨梅也一跃成了难忘茶楼的招牌。除此之外,为了照顾楼上的有钱夫人太太们,怕那梅子汤太过酸涩,掌柜又善解人意的吩咐后厨多做了些凉茶,桃花酿,和清热去火的鲜莲子汤。
年轻掌柜瞧着年轻,却是将茶楼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以不变应万变,能在这小镇上立足倒是有一定的道理。
二楼这群衣食无忧的太太们都是些熟面孔,毕竟南湾镇上就那么三四百户人家,三四百户人家里家境殷实的又只有那么几十户,这些夫人太太们搓麻将的兴致可不会因为这天气热减弱半点,毕竟出门有人撑伞,坐着有人摇风,搓个麻将,穿金戴银的,嘴上说的,都是明个儿该去哪家店里做个新指甲,又找那裁缝订制了一件合身又舒适的长裙,我家老爷又买了对银玉耳环,好烦哎。
享清福,原来也是大修行。
楼下一群爷们挽着袖子,几位阔绰的主不喜夏天的闷燥和汗臭味,几个大银锭子往掌柜桌上一放,硬是在愈发人多显得有些逼仄的一楼开了几个雅间,坐在屏风后惬意喝着梅子汤,身旁有专门的仆人摇着蒲扇,妥妥的有钱人派头。能在这午后不睡个下午觉跑到茶楼里专门听书的,几个是规矩人,不甘示弱的粗汉子抱着壶酒,与身旁的书友敞开嗓门着议论,就是不给这些摆着架势的老爷们落个清闲,反正那小先生还没来,闹哄点没大碍。
一袭青衫缓缓而至,手撑一把黑色油纸伞,尽管气息平缓,举止文雅,但在这大热天里,白净的脸上也布满了一层红晕。
田亦在茶楼门前收伞,依旧是不失礼貌的朝众人露出一个微笑,将油纸伞放在柜台下,又朝掌柜点头示意,人堆互相推搡慢慢分出一条仅一人可过的小道,看着田亦,都争先打过招呼,毕竟这镇上除了那小巷子里深居简出,钻研学问的教书先生外,就数着小先生肚子里有点文墨,说出来的故事有那么些嚼头。
青衫落座,原本还哄闹一团的大堂很快就安静下来,人人都找了个自己落脚的地方,或站或坐,或靠或蹲。
书上江湖,脚下人生。
田亦落座前行过一礼,这会儿被一双双殷切的目光注视着,他喝了一口桌上那杯掌柜为他单独泡的清茶,润了润嗓子,又正了正衣冠,慢条斯理,饶是一群粗老爷们也被磨得没半点脾气,最多小声叹气一声,表达着自己的急切心情。
“万瓦鳞鳞若火龙,日车不动汗珠融。无因羽翮氛埃外,坐觉蒸炊釜甑中。”
看着一脸不解的众人,田亦笑道:“故事再好,炎夏难调,人心烦躁,散去三文钱,一碗梅子汤知心意。”
恍然大悟,小先生这是在给茶楼拉生意嘞。
只是倒也不勉强人,三文钱,无伤大雅。
很快就有人豪爽道:“掌柜,给我来两碗,一碗送给小先生。”
田亦笑了笑,却是拒绝了这番好意,他看着那角落里出手大方口袋里却没几个子的粗衣汉子,点了点头说道:“刘老哥的心意在下心领了,先前只是开个小玩笑,各位不必放在心上,掌柜的都当了两年大方人,也不在意你们这一天两天的白嫖了,只是这炎炎夏日,坐着都得出汗,我就觉得大家都喝个梅子汤解解渴,去去暑意也好。”
年轻掌柜挑了挑眉,这小先生可比刚来那会说话待人大方多了,瞧瞧,一番话既有发自肺腑的诚恳,又让人心甘情愿的点上一碗梅子汤,半点不市侩,比他亲自开口效果要好上太多。
碗碗梅子汤,叮咚响个不停,或摆放在桌子上,或给人端在手上,精致的瓷勺子在碗里打转,一颗又一颗,这量,足以见得掌柜的的确也是个厚道生意人。
嚼着梅子,故事悄然开始了。
“说故事前,我想问问在座的各位,有人走出过南湾镇吗?有人知道南湾镇外的世界吗?”
面面相觑,无人应答。
“南湾镇只是一座无人问津的小集镇,不说包罗万象,无奇不有的花云神陆,即便是在苏州小地,这样的集镇都多达成百上千座,虽然我们的祖祖辈辈乃至我们都不曾走出过小镇,可大家应该都听说过苏州那位老神仙吧?”
苏州有位顶天立地的沈先生,说起这位名声显赫的沈先生,那些成名事迹即便让田亦滔滔不绝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人人都说修行好,可爬爬村,南湾镇上的人生活多是柴米油盐,鸡皮蒜毛,江湖刀光剑影都不曾见过,又怎知山上修士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凡夫俗子一辈子不到百年,要去想象那些超脱世俗,踪迹不定的修士,就如同夏虫语冰,对牛弹琴。
嚼着梅子的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什么老神仙?怎么都没听说过。饶是如此,第一次听这小先生说山上的神仙,到底是件新鲜事,值得,值得。
无人注意柜台后的年轻掌柜手中的珠子一来一回,随意拨动,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我们脚下的土地叫花云神陆,花云神陆有七州,苏州处在最南方,我们又处在苏州的最南方。七州中,苏州最小,在整个神陆名声不显,被其他州的人嘲笑只是个巴掌大的地方,人不杰,地不灵,要不是中间有条河,都要误以为苏州是那幅员辽阔,地大物博的洛神州藩属之地。”
说到这里,田亦顿了顿,看着脸色都有些不自在的众人,他临时起意,说了句与故事不搭边的话。
“大家都别红着个脸,嫌臊得慌,都是几百年前的事了,不丢人。”
“小先生,这有什么好丢人的啊,我看各位朋友都是碗里见底了,又舍不得再花个三文钱,才给闷得脸红了。”
只听到性子粗鲁,嗓门粗犷的朱老三声音从后方传来,被他这大嗓门一喊,众人都先低着头看了看手里的杨梅汤,然后目光齐齐看了过去,恨不得将这口无遮拦的家伙给拾掇一顿。
田亦同样没想到这搭话的又是这朱老三,只是这朱老三一向白嫖惯了,什么时候这么上道了?他有些诧异,随后蓦然浅笑,调侃着道:“朱老哥,瞧瞧,你自个碗咋都没了,该不是给人偷了吧?”
以田亦正在大堂中央的位置,自然是看不到人群后方朱老三的,本来只是他随意调侃一下,结果倒真给他说中了,老爷们真是舍得,这大热天的三文钱硬是一个子都没舍得花,抠搜得很,也不知道以前是怎么在那赌庄输掉上百两银子的。
朱老三给这一呛,有些讪讪然,汉子到底是一天要杀好些头猪的屠夫,虽然收敛着脾气,但也不愿意就这么给田亦说了,他大声道:“小先生,你也是让人买碗梅子汤,我也是啊,怎个我说出来就要无故遭你奚落?”
田亦摇了摇头,有些无奈,好话从你嘴里说出来都成了坏话,谁愿意听你的。
那先前要请田亦喝一碗冰镇杨梅的粗衣汉子挽起袖子,这会又显得有些豪气干云,仗义执言,见朱老三还在嘴硬,他竟是主动帮田亦解围,沉声说道:“老三,人家小先生说的能和你说的一样吗?你要有那本事,这小先生坐着的椅子就该挪上你的屁股了。”
这话一说出来,朱老三的面色涨红,气成了猪肝色,只是他也无法反驳,毕竟人说得实在,他蹲下身子,啐了一口。
年轻掌柜早在朱老三争执时就已回过神来,见气氛有些不妙,他赶紧做起了和事佬,用眼神示意了一旁的两个伙计,随后喊道:“哎,哎,我说大家都是来听小先生说故事的,怎么起了争执。大家都是这镇上的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各退一步,日后好相见啊。”
掌柜的话音刚落,得了示意的两个伙计很快就各自端了一大碟切放整齐的西瓜块走了上来,挨个挨个递了上去。
盛夏,梅子汤,西瓜。
掌柜这一手巧妙化解了大堂沉闷的气氛,无形中又再次做了个好人,只是以往这样的好人也不止一次两次了。他看着笑呵呵的,心里却骂上了朱老三王八蛋,该不是故意给爷找茬吧?
“大家先吃块西瓜消消火气,休息一下再继续啊。”
掌柜的摆了摆手,和田亦对视一眼,又再次安抚道。
这些人啊,一边吃瓜,一边说好。
有一人走在南湾镇正街上。
左手撑伞,右手执扇,一袭白袍不染尘埃,没有一点儿褶皱,风度翩翩,再看相貌,五官精致,黑白分明的眼睛,鼻梁纤巧挺立,英气勃勃。来人走到茶楼外,看了看那悬在一侧的幌子,挑了挑眉,似乎是没想到这穷乡僻壤,鸟不拉屎的地方还能有这么一家别致的茶肆,他微微弯腰将伞放在门外,手中的折扇别在了腰间,慢慢走进了难忘茶楼。
“掌柜的,给我来五碗梅子汤,多放梅子,少放汤。”
年轻公子无视了众人,直接朝柜台后年轻掌柜说道。
众人没有半点不悦,只是有些讶然,小镇里什么时候来了个这么俊的人儿,只看气质,同那镇上大户人家娇生养着,没吃过半点苦头的公子相比犹有过之,又生得一副羞煞人的好皮囊,镇上那些闺阁女子,大户人家的小姐不得将人给看杀?
连处事不惊的年轻掌柜都一阵心惊,半天没反应过来,做了好些年生意成了个人精的他第一次有些失态了。
人间过客,俊俏贵公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