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那顿红皮鸭子，周原亲自挽起袖子在灶房里给田亦做了一碗长寿面，一个煎得金黄的荷包蛋，四五片青菜，几颗葱花，清淡又美味。田亦就那么站在一旁，如今的他再也不是刚从爬爬村里那个黝黑干瘦的模样，在南湾镇四年，养得比以前要白净清俊，本就五官周正，又有着一双深邃有神的眼睛，读过学塾里的不少藏书，举止间自然而然有股翩翩风度，在那难忘茶楼里说了两年书，口才也要比刚出来大方许多。
看着忙碌的周原，田亦露出天真的笑容，好像世上就没有周先生不会的事。
夜幕降临，隔壁又早早响起那撩人心弦的猫叫声，嗯嗯啊啊个不停。周原和田亦沿街而走，五月五，苏州人人都换上了简便又单薄的衣裳，知了孜孜不倦的鸣夏，暑意不觉间又浓烈几分。
除去一座一年四季，花满枝头的桃花城整夜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寻欢作乐，在苏州其他集镇村庄都早早吹灭蜡烛，开始了他们的夜生活。苏州之小，小在整个州都只有一种方言，最南最北的人相遇都不会有什么沟通障碍，可要去了“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的洛神州，不会花云神陆雅言，那就真是举步维艰了。田亦跟在周原身后，一路走到了镇口石碑处，有风在青水河边生起，吹走人心中的烦闷。
少年的个儿在这几年窜得飞快，站在周原身边都能让周原平视，同着青衫，温文尔雅，一位教书的中年夫子，一位说书的小先生。
时间在十来岁少年的手心，犹如白驹过隙，往事似乎只要一回忆，就好像都在昨天，历历在目。
“小亦，爬爬村你待了将近十一年，如今又在南湾镇待了四年，如果有一天让你离开这里，去外面走一走，你愿意吗？”
周原青衫随风飘动，目光平静地落在青水河上，身旁的少年眨了眨眼睛，外面是哪里。
这四年，田亦不曾有一日荒废功课，上午早早到登山学塾求学，下午再去难忘茶楼将闲暇时看过的江湖志异说与镇上的老爷们听，偶尔会听周原说一些山上神仙，精怪鬼魅，他常常听得入迷，要比作学问时还要认真不少，之后再在那说书时或编或改，保留故事的江湖豪情，侠骨柔肠，去掉一些太让人难受的江湖险恶与腌臢事，尽量让人觉得江湖蒸蒸日上，如那山上修士，以百年为春百年为秋，任凭风吹雨打，江湖也不会老去。此刻，四年来周原再次这么郑重的口气，田亦一下子有些不知所措。
他知道徐白羊拜了一位剑术高超的剑客为师，也知道那个少女去了一座很大的宗门，而且都还有着不小的名气。同样，他也知道爬爬村里有位老人在喝了最后一口酒后溘然长逝、一位再也不流着鼻涕的小屁孩已经比他还要高大，去吴家学了那门手艺活、还有那位婶娘，如今的日子要比当年好上太多太多。
田亦什么都知道，所以在南湾镇过得很心安，爬爬村里出了什么事他能照料得到，以他如今的家当再也不用紧巴巴扣着过日子，外面的世界只要听周先生说说就够了，他知道自己没什么修行资质，不然当年那位范先生也不会正眼都没瞧他一眼，所以要去外面走走，去太远的话，他不愿意。
星光攒动，一闪一闪，河边传来阵阵蛙声，明月落在青水河里，好像清水河里的水都要溢出几分。
周原向河边缓缓走去，田亦并肩而行，先生弟子在这一刻都保持着沉默。
等到了岸边，周原托起青衫衣摆，在河水中轻轻掬起一捧水，他蹲着身子，又将河水给送回河中，直到田亦跟着蹲了下来了，周原才开口道：
“沿着青水河一路走水路，快的话二十来天就能看到一条大支流，支流两岸住着不少人家，支流尽头有一个大城镇，比我们这儿要气派多了，里面的大户人家一个院子就有我们整个镇子这么大，像这样的城镇附近还有十几座，那里还有一座山，山上有个大房子，山上住着许多人。”
说到这里，周原停了下来，侧过头看了一眼田亦，会心一笑。
田亦仔细听着，这时候低着头，拿着一根枯枝在地上写着小字。
只是写来写去，也就那么两个字。
许多人里有个你认识的姑娘。
田亦大概觉得自己这样扭捏有些不好，身边也没其他人，他抬起头看着周原，有些诧异的问道：“这么近吗？”
周原点了点头，回答道：“有时候，你觉得很远的事物不过远在天边，遥不可及。可仔细想想，其实只要你肯迈出第一步，至少就近了那么一点，总比固步自封，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要好。同样你觉得很近的事物，不知不觉已经疏远很多，看似触手可及，实则早已天涯海角，物是人非。”
田亦长舒一口气，一番话点破了他的许多心结，一直以来他都是个矛盾的人，怕和那位姑娘身份天壤之别，毅然走出了村子，又怕始终追赶不上那位姑娘的脚步，索性再不踏出半步，还时不时扪心自问，自己也许不是喜欢那个姑娘，只是一种错觉罢了。可最后，就像现在这样，他总是没事有事，就不自觉的写两个笔画烂熟于心，一共二十二画的字，甚至要比写他自己的名字还要好看。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可是，什么都不做，那又算什么念念不忘。要说那不曾与人提及的自卑怯弱，当年身居陋室，家中又无长辈依靠还情有可原，可如今都攒了不少银子，又还有我周原在，怕什么？
周原叹了口气，为一根筋认死理有些不开窍的弟子担忧，这要是以后真见着了那位姑娘，两腿可不得打哆嗦。那小姑娘如今名气大着呢，同一辈中无人出其右！要和那个小姑娘同行一段路，哪有那么容易，他想了想，温和脸色渐渐变得严肃，他沉声道：
“你想不想见那位姑娘！”
虽然不知道先生为什么看起来有些生气，可田亦依旧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道：
“想！”
“我觉得你不想！”
周原加重语气，夹杂着些奚落。
田亦脸色涨红，既羞又恼，在星空下，大声喊道：
“我想！”
喊完后，田亦只觉心中一口浊气吐尽，畅快不已。回过神来，又有些心虚，他悄悄看了一眼周先生，嗯，怎么笑得这么开心。
周原负手而立，心正气和，朗声道：“我辈读书人就该心胸坦荡，一身正气，虽然有时候说话太直白不小心会伤到人，可在儿女情长上，喜欢一个人自卑并不是坏事，男孩子的真心喜欢本就有些自卑，哪怕仙人也一样。可要一直当个闷瓜葫芦，整天围绕着一个心事转来转去，迟早会心生郁结，整个人笼罩一层阴沉之气。要是不小心踏足修行大道，更是唯恐生出心魔。喜欢有什么怕的，少年郎，年轻气盛，就当一往直前。”
田亦悄悄看了一眼周原，认真道：“迎难直上？”
周原放声大笑，拍了拍少年的肩，喜欢一个女子，谁都有过的，别怕。
田亦是个很有生活准则的人，在爬爬村的时候就可以看出，所以难忘茶楼的掌柜很放心，这个年纪不大说故事却极为唠叨的小先生是个实诚人。
午后，镇上老爷太太们又相约着去茶楼，酒楼坐坐，喝杯下午茶，听会儿故事，几个牌友搓搓麻将，甚是闲适。他们都是南湾镇往上住了不知道多少代的人家，在这镇上有着自己的庭院和门店，虽和锦衣玉食的生活还有些差距，可也算得上衣食无忧，不愁吃穿，平日里都有下人伺候着起居，整天只用担心怎么把生活过得更好就行。
难忘茶楼里酒水便宜，茶却出奇的贵，按那位年轻掌柜的说法，茶楼本来时不卖酒的，但听故事难免情绪激动，喝个二三两酒助助兴无伤大雅，来听故事，有钱没钱都捧了个人场，酒水也不是什么稀罕酒水，就不赚大家什么钱了。至于茶水吗，有闲功夫来茶楼坐着喝茶的，兜里没几个缺银子的主，茶分三六九等，有钱往贵了挑我不拦着，没钱喝个差不多的也就意思意思得了，反正价格公道，一分钱一分货。
年轻掌柜是个做生意的料，又这般性情豪爽，才让难忘茶楼在南湾镇只此一家，生意兴隆，多是回头客，新客又成回头客。
田亦按时来到难忘茶楼，还未到点大堂内就零散坐着几位富家老爷，身边都有下人伺候着，与众不同，桌子上摆放着一杯香气馥郁的名茶，不知是附庸风雅还是有心显摆，或真是个懂茶知茶的行家。
掌柜笑眯眯对着账簿，一双没有吃过太多苦头的小手白白净净，细细拨弄算盘上的珠子，神色不急不缓，永远是那般惬意，好像天塌下来了也不会让他皱一下眉头，即便偶有伙计出了些差错，也只是笑着点点头，不会过多责骂。私底下有人笑言，要不是掌柜柔柔弱弱的不像个粗老爷们，倒真和那行走江湖的豪侠无二，直教掌柜眉开眼笑合不拢嘴，一边说一句马屁精，一边又让伙计送一壶酒过去，不收钱！
田亦与年轻掌柜打过招呼，刚进门，就感觉已经有无数双眼睛朝他看来，想到等下要说的那个故事，他心头不由得一紧，脑海中又浮现那张清冷疏远，笑起来有着一对可爱梨涡的脸，他朝众人淡淡一笑，随后走到了居中的椅子上。
“小先生，来得早不妨先透透底，说说今天要讲些什么呗？”
有位茶楼里的熟客心急说道，他长得五大三粗，满脸胡茬，在镇上有一间猪肉摊子，每天早上起来杀猪卖完猪肉一天就闲了下来，干这买卖干了二十年，按他的说法，那就是一刀下去，不过称他就知道斤两，绝不会少半两。以前收摊后汉子最喜欢去赌庄豪赌，以至于入不敷出，还倒欠一屁股债，打田亦来了难忘茶楼后，汉子就下定决心戒了赌，每天早早来这茶楼候着，积极得很。
年轻掌柜停下手中的珠子，打趣道：“朱老三，你在家里和你婆娘也这么心急吗？”
哄堂大笑，连田亦脸色都有些不自然的羞红，只当是没听到。
朱老三呵呵一笑，他倒是无所谓掌柜说这些白日荤话，镇上就这么多人，谁不知道谁兜里有几颗银子，知根知底的，笑就给笑了，只是也不能平白给掌柜的取笑了，他挤眉弄眼，有些粗犷的声音大声道：“掌柜的，你这大白天的说这些，我朱老三反正是个粗人也不觉得有啥关系，可你看看小先生，脸可红得不像话，跟那猴子屁股一样呢！”
一句话就转移了注意力，将田亦给推了出来。
田亦“咳咳”两声，有些无地自容，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今个儿，怎么都喝醉了不成？尽说这些糊涂话，他拍了拍惊堂木，佯装生气，朝朱老三骂道：“朱老哥，你这可就不厚道了啊！好好的扯上我干嘛，我可不关心你跟朱婶那一炷香的事。”
朱老三给田亦这话搪塞得不行，到底是说书的口齿伶俐得很，只是他也不生气，听了这么久的江湖故事，这点肚量他朱老三还是有的。他豪气的挥挥手，喊道：“掌柜的来壶上好的陈酿，俺也不差这半点时间，今天就坐这好好候着小先生！”
年轻掌柜笑了笑，吩咐一旁的伙计上酒，笑着说道：“这不就得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众人附议，开始和身边的人聊一些平时的琐事，等着居中的田亦放平心态。
白马，年岁，月腊初。
今天要讲一讲少年与姑娘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