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从西市回王家后,王九郎本担心瑶姬的绝艺引来什么权贵的觊觎,是以暗自留神小心了几日,却并未听到什么风声,故而松了口气,一心准备祖父王元宝的寿宴。
王元宝的生日虽是在七月二十五日这天,可因他乐善好施、交游广阔,更兼之喜好资助困顿落魄的读书人,故而到王家贺寿之人众多,士庶佛道无所不包。
王家决定将生日宴连开三日,第一天宴请各位官员处士,第二日宴请城中富商,第三日方才是家宴。
于是这几日便有城中各位富商、官员,纷纷遣人送来贺礼,王家门前车马络绎不绝。
王家更早早的便往城中各大寺庙布施香油钱,又于贫民居住之处施舍衣物米粮。这一番善行更引得众人称赞,不知怎么竟然传到了皇帝耳中,这位宽和的圣上想起了蒙自己早年数次召见的长安首富,心下感慨,竟赐予了他器物绢布若干,顿时令城中诸人十分艳羡。
王家宅地建在长安城西的延寿坊中,十分的奢侈华丽,被长安人称为王家富窟。瑶姬居于其中,发现它虽然并非如外界传说的那样“以金银叠为屋壁”,却也是用文柏作为栋梁,以沉香、红粉填入泥中粉刷墙壁,使得房屋中香气满室且坚固异常。
她更听钏儿说,王家光是用来宴客的酒就有十数种,包括屠苏酒、蒲黄酒、松醪春、阿婆清种种不一而足,宴席之上更有鲍参翅肚、貂胎熊掌、麋鹿麇豕等等珍馐美馔。
此时,瑶姬正置身于王宅一处开阔的阁楼上,与王府的女眷们围坐在一个巨大的冰山旁。这些冰可都是在冬日自渭河中取出,再藏于地下的冰窖中保存,直到夏天才开启冰窖取冰。
瑶姬不由暗暗咋舌,这一顿宴会,光是冰块,就不知要耗费多少。
等到开席之时,更有王府家伎数十人在楼下翩然起舞鼓瑟吹笙。那些家伎各个都有绿珠、宠姐之色,面目秀美、体态妖娆。
筵席过后,王家还请了西市的艺人做叠案倒立、飞丸撑杆等种种百戏,端的是热闹非凡。
待到撤席散筵,四下无人之时,瑶姬方才回过神来。仅凭一顿筵席就让她见识到了长安首富之家的靡费豪奢,她对王府的众人又有了新的认识。
早在敦煌时,王兴隆给她的印象就是踏实勤勉,而在长安的这几日,她见到的王家人都是谦逊和善且勤劳努力的,就连王家的仆从奴婢都是满面朝气。
王家在敦煌就时常施粥赠药,如今做寿更不忘行善积德,连市井中也尽是夸奖王家仁善的言论,能做到这样实非易事。
有此豪富却不忘根基、尤知为子孙积福,这令她不禁对王家人,特别是引领王家家风的家主王元宝十分佩服。
她怀着感慨的心绪躺在匡床上,伴着夜里的虫鸣声,渐渐入睡。
第二日清晨,她早早的便被王钏儿叫醒,王钏儿开心的告诉她今天全家人都要去观看一场击鞠比赛。
她仔细一问才知道,原来长安城中有名的两个纨绔,弘农伯杨国忠的幼子杨四郎和相公李林甫的幼子李四郎,今日要在东市的揽月阁毬场进行一场马球比赛,邀请士庶观战,王家人也在受邀之列。
打马球又叫打毬、击鞠,是深受时人喜爱的一项运动。人们在四方平整的毬场东西两边分别竖立一块高逾一丈的木板,木板下方开有一方不足一尺的孔洞,洞中张一个网。
选手们则分为两队,每队人数不等,多在十人左右,两队争抢一毬,以击中毬进入网中的多少来定胜负。
因为马球的球门非常小,因此能骑着飞奔的马击毬入网需要十分高超的技术。
瑶姬在敦煌时也曾观看过一场马球赛,骑着奔马的郎君们左右驱驰,挥起长长的鞠仗击毬入门,直到现在回想起来也令人为之心折。
瑶姬与王钏儿怀着期盼的心情,一直等到午后,王家人才乘坐马车自延寿坊出行,经过太平、光禄、务本等坊,终于到达了东市。
东市虽不如西市繁华热闹,但因四周各坊皆是住着官僚权贵,故而所贩卖的珠宝、绸缎等物较之西市更加精美,更有许多售卖雅物如松墨、花笺的书肆。
因有击鞠盛会,此时东市的街道上已挤满了车马,好不容易行至揽月阁前,瑶姬随着王钏儿的母亲元氏下了车,进入了毬场看台。
揽月阁毬场周长约莫有一千步,三面围着矮墙,一面筑着可供观赏马球的高台,中间更是有座双层的楼阁,乃是专供贵人们观赏盛会所用。
因圣驾要到此观赛,毬场中又有带着刀的金吾卫站立驻守,给这小小地方平添了几分威严。
此时高台上已坐满了来观赏球赛的长安人,瑶姬只觉得满目尽是钗环绫罗。因唐人雅好配香熏香,更有各种香料交织的气味弥漫在鼻端。
待她坐定,只见马球场上已有几位郎君骑着骏马,挥杆打着热身。
此时韦珣刚刚取了鞠仗,骑着紫蹓宝马缓缓踏入毬场。见他到来,正坐在马上左右挥杆的卢四郎忙停止动作,打马上前,笑着对他行礼道:“五兄来了,今日一定要打得他们落花流水!”
杨晞、韦应物并两个身着红色窄袖袍的郎君此时也一起驱使坐骑,靠向他二人。
几人在马上更各自问安行礼,杨晞正欲说些什么,便听到看台上传来了大声喝彩叫好的声音。
于是众人向球场另一边看去,原来是一位身着月白窄袖袍,脚登黑靴,气质高华的郎君正挥舞着鞠杆将什么东西打入球网中。
“啊,是淮阳王!”瑶姬听到四周响起了女郎们惊喜的呼声。
原来这位便是长安城中有名的美男子淮阳王李佼,她在王府宴席中听到女眷们议论城中美男,这位淮阳郡王可是被数次提到。
他的父亲汝阳王就因为“姿质明莹、肌发光细”,而被唐玄宗亲切的称为花奴。他年幼时随父亲入宫,更因姿容昳丽而得名锦奴。
只见他令一名宦者将十几枚铜钱叠放在一起,置于球门前六、七丈之处,他骑着汗血宝马飞驰近前,挥舞着鞠仗,以偃月形的仗头击打着铜钱。
他不知如何用的巧劲,竟能做到一次仅击飞一枚铜钱,且每枚都将将好打入门板里的网洞之中。
他这一手实在是漂亮,看台上的长安士庶都兴奋不已,特别是热情奔放的女郎们,都高声呼喊着淮阳王的名字,更有将香囊投掷进毬场之中的。
李佼大出风头之后,策马来到韦珣面前,向他一台下巴,得意的笑道:“怎么样,五郎,凭这一手可是胜你绰绰有余?”
韦珣白了他一眼,没好气的道:“你就爱整这些华而不实的花架子,快准备好,待会等着替我牵马吧!”
李佼教他不屑的语气激的跳脚,哈了一声,留下句走着瞧,便打马到另一边去了,也不管匆匆下马向他行礼的众人。
原来杨晞与李峣赌斗之时,因是少年意气,都不觉得己方会输,更兼之想羞辱对方,便定下了比赛中输家不仅需要在众人面前亲口认输,更要为赢家亲自牵马的规矩。
此时一阵鼓乐之声传来,原来是圣上的銮驾已至。神色肃然的仪卫们簇拥着帝王车驾,浩浩荡荡的进入了阁楼。
等到圣人与贵妃在二楼安置好,马球场上便有令官宣布开赛。随着一阵鼓声响起,比赛的两队郎君已经相对而列,互相行礼上马。
杨晞一方穿着红色窄袖袍,李峣一方身着月白窄袖袍,每队各有六人,两队人俱脚蹬黑靴,头戴幞头,左手执缰,右手拿着偃月形鞠杖。
双方都骑着紫蹓、黄骠等骏马,为了避免争夺冲撞中因马尾缠绕而产生的危险,每匹马的马尾都打着结,马鬃也编成了形似辫子的“线絣”。
“依两位爱卿看,你们的儿子谁能夺得头筹啊?”李隆基看着台下充满朝气的郎君们,兴致勃勃的对随驾的李林甫和杨国忠问道。
李林甫抚了抚长须,笑道:“臣虽未见过犬子击鞠,但身为父亲的总有私心,自然是希望吾家四郎能拔得头筹。”
杨国忠瞟了一眼李林甫,躬身对李隆基应道:“臣实在不知,但听闻淮阳王技艺高超,许是淮阳王能夺得头筹。”
李隆基听到两位爱臣之言,先笑着点点杨国忠道:“君果然圆滑”,随后又转向李林甫,“卿倒是诚恳。”
然后李隆基又问坐在他身边的杨贵妃:“依贵妃看呢?”
杨贵妃斜睨了一眼李林甫,娇声对李隆基道:“三郎明知道我偏心,当然是希望晞儿能拔得头筹了。”
玄宗闻言大笑道:“贵妃果真率直可爱。”
这时候球场上令官已经抛出了涂着朱漆的木制小球,李佼当仁不让,右手引着鞠仗一勾,率先抢到了球。
正当他得意之时,斜刺里忽然冲出一马,马上的人照着他杆前的小球一抽,这人自然是李佼的对头兼密友、总令他爱恨交织的韦五郎韦珣。
韦珣从李佼手中截到了球,将球传至卢四郎马前,卢四郎左右驱驰,避过对方人马,眼见到了门前被李峣几个立马挡住,他忙将球抽向右后方的杨晞处。杨晞反应奇快,照着球网就是一击,登时射门得分。
“红方先得一筹!”只听得令官大声唱筹,随后鼓乐齐鸣,已经有人在红方那队的场边木架上插上了一枚红旗。
杨晞登时大喜,打着马奔向阁楼下,向李隆基挥仗示意,高声道:“侄儿幸不负圣上所望,夺得头筹。”
李隆基与杨玉环喜他勇武,也都高兴的冲他摆手。
红方几人此时都因夺得头筹而兴奋,纷纷绕向场边看台,向着人群挥舞鞠仗。而白方之人却心中郁郁,尤其是淮阳王,不断的念叨“韦五”、“狡猾”等等字眼。
看台上,坐在瑶姬身旁的米家小娘子攥紧手帕,捂着心口道:“卢郎英姿飒爽,直令我心怦怦然。”
一边的王钏儿反驳道:“淮阳王才是姿容妍丽,如同仙君下凡。”
米家娘子是王钏儿刚刚新交的朋友,二人年纪相仿,家中又都是豪商,故而很快的熟悉起来。米氏是粟特邵武九姓之一,故而米家小娘子也是高鼻深目,长得十分美丽。
此时两个小娘子你来我往,为哪位郎君容姿更加出众而争吵。瑶姬心里不由觉得好笑。
“阿姐,你来评判一番,哪位郎君最美貌?”王钏儿突然转向瑶姬,挽着她的胳膊,眨着眼问道。
瑶姬不妨她竟问道了自己头上,此时米家娘子也转向了她,两位小娘瞬也不瞬的望着她,期待着答案。她因此思考了一番,道:“卢郎浓眉大眼,身姿英武,有雄健之美;淮阳王容色殊丽,气韵高贵,别有一般风流态度。”
王钏儿撇着嘴不依:“阿姐这纯粹是和稀泥,说了等于没说。快告诉我们,你究竟觉得几位郎君谁最美?”
瑶姬无法,只得道:“若是以我的喜好,却是觉得那位韦五郎神态潇洒,如玉树临风,令人观之可亲。”
王钏儿得到答案,偏头想了想,竟点头附和道:“韦郎的确如芝兰玉树,容止甚美。”那米家小娘子竟然也没有反驳,想是心理对那韦郎的容貌也是颇为满意的。
此刻场上已开始了新一轮的追逐,淮阳王一马当先,俯下身子,击向了那拳头大的红色小球。
虽则途中教人拦下了数次,但淮阳王骑术精湛,他身下又骑着万中无一的汗血宝马,一人一马密切配合,疾如闪电,迅若狂风,最终为白方拿下了一筹。
随着场上的比赛愈加激烈,两队都各有所失,也各有所得。此刻时间已过了一炷香,红白两方各得两筹,谁能争得下一筹,谁便是胜者。
众人连续冲击,都已十分疲惫,只有卢四郎仍活跃非常,在马上上下翻腾,执起鞠杆左击右打,如同蛟龙入海,倏忽西东,端的神勇异常。
而远处的李峣眼见时间不多,己方已难挽颓势,又看到身侧杨晞意气风发的样子,不由得心里一阵怒火。他挥着鞠杆似要抢球,实际上却照着杨晞所骑的骅蹓宝马马蹄上打去。
击鞠实际上十分危险,韩愈就曾说它“小者伤面目,大者残形躯”,唐人时常有在打马球时伤毁容貌、残损身体,又或者坠马被踏死的。
此时李峣所为便是要杨晞坠于马下,实在是非常阴损。
一旁的韦应物因见李峣神色不对,此时看他对杨晞的马挥杆,不由得惊呼一声,心中愤怒待要上前相救,却有人比他更快。
这人便是三人身后的韦珣,只见他双腿狠狠的夹紧马腹,纵马上前。他身下的是雄健的紫蹓宝马,迅速越过韦应物,直直插入李、杨之间。
他挥杆堪堪截住了已触到杨晞座骑的李峣的鞠杖,又冷冷的瞥了对方一眼。
那冰冷的眼神令李峣登时冷静了下来,总算想起这是在长安士庶面前,更有圣人观战,如果杨国忠的幼子有个好歹,漫说杨国忠了,那宠爱此子的杨贵妃也定然不会饶过他,如此便是他父亲也不好交代。
想到此处,他不由的冒出了一身冷汗。
韦珣虽然反应迅速,但毕竟杨晞的马已受惊,好在杨晞的骑术尚可,鞠仗之力大半已被韦珣卸去,骅蹓之灵性又不是凡马可比,最终只是杨晞紧抱着嘶鸣跳跃的惊马,安抚了几下便已无事了。
此时,前方的卢四郎已经将毬射入网洞内,场内响起唱筹与鸣金之声,台上的长安人更是热血沸腾,激动难抑,喝彩叫好声不绝于耳。
李峣见大势已去,气得扔了鞠仗,打马到一旁生闷气去了。
等双方略作休整后,李峣几人便心不甘情不愿的挎着脸躬下身子,向对面昂首挺胸站在马前的杨晞一方长揖到底,并大声喊道:“今君英姿飒爽,骁勇雄健,吾弗如远甚,愿为君子牵马坠蹬。”旋即,各自捧鞍坠镫,服侍杨晞几人上马。
杨晞一行与李峣几人本就十分不对付,此时见宿敌憋屈的为自己牵马,无不喜笑颜开。就是泰然如韦珣,此时也对着为他牵马的淮阳王李佼挤眉弄眼的,惹得李佼大骂他小人得志。
按照约定,输家要为赢家牵马,绕场一圈。众人行之看台之时,又得到了长安士庶的热烈喝彩。
卢四郎还抄手捞过了一位小娘子投掷的香囊,放在鼻端深深的嗅了一口,又笑着朝着看台挥手致意。此举顿时引起了一阵骚动,小娘子们各自将簪花、香囊等等纷纷投向场中。
米家小娘子与王钏儿更是脸儿红红,声嘶力竭的叫着各自倾慕的郎君名字,瑶姬不禁捂住耳朵,怕声音太大,把自己的耳朵喊聋了。
直到圣上离去,坊门即将关闭,众人才意犹未尽的各自离开。但今日一战必定将成为近日里长安城中大街小巷的又一谈资。
相比兴奋的长安人,李峣如今的心情可不怎么美妙,他只要想起今日之事就心中愤恨。待回到自己房中,就拿起墙上挂的长鞭,一通乱甩,砸碎了一地的花瓶、酒器。
他一时想起自己在众人面前为杨晞牵马时,对方对他挤眉弄眼、得意洋洋的样子,一时又想起比赛过后,那韦应物当面讽刺他对杨晞下黑手时,淮阳王李佼恼他行事偏狭,对他不屑的冷哼一声就甩袖离去,直教他在众人面前万分难堪。
好不容易回到家后,父亲李林甫也对他也很是不满,勒令他反思己过,并抄写中庸百遍。
他却不知,自家父亲因这件事而为幼子的不懂事深感忧虑,决心不顾妻子的溺爱,将他送入国子学,并好生管束于他。
不同于李峣的烦闷,现在杨晞可谓是春风得意。他不但赢得了比赛,收获了许多长安少女们爱慕的眼光,更是得到了宫中圣人与贵妃的诸多赏赐。
而杨晞的父亲杨国忠也是心内大喜,赐给了儿子一匹好马并各色珍宝,脑中不断的回想着李林甫的儿子为他幼子牵马的一幕,心中却对李林甫在朝堂上对他的压制更加难以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