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琦见有机可趁,当下便向皇帝弹劾狄青,细数狄青不思进取、教子无方、持功自傲、藐视圣上四宗罪状,请求皇上剥去狄青枢密使之职,从重发落。
赵祯并不着急,他望向狄咏,问道:“你说你不是不学无术,那你跟朕说,你会些什么?”言辞里带着威严。
“我爹爹,我爹爹教过我骑马射箭。”狄咏答复着赵祯,他的拳头攥得紧紧地,眼泪在他的眼眶里打转。
“呵,骑马射箭?不过是一些江湖卖艺手段,如何能登这大雅之堂?”韩琦冷笑着,对狄咏所言嗤之以鼻。
赵祯挥了挥手,示意韩琦停下,他看着狄咏,说道:“好,骑射之术也不失为一种本事。”接着他看向四周,然后指着远处的宣佑门说道:“你既说你会射箭,那三箭之内,你若能射中这宣佑门楼上的灯笼,朕今日便不责备你和你爹爹,这么多灯笼,你随便射哪个都行。”
狄咏允诺,他迫切地想证明自己。
此时韩琦又跳了出来,指出圣上面前弯弓搭箭,于礼不符,更恐伤到陛下龙体。赵祯有些厌烦,便说了句,“无妨”,只差人去取弓箭。
弓箭已至,众大臣面面相觑。这宣佑门距东华门两百余步,在战场上,两百步的距离,即便是经过训练的士兵,使用弓箭也只能选择密集发射,用来压制敌人的行动,很难有效地命中目标。这门楼上的灯笼虽多,但以这小孩的臂力,别说三箭,只怕是三十箭也沾不到一个灯笼。看来狄家今天是有麻烦了。
狄咏取过弓,用食指钩了两下弓弦,试着松紧。接着他走出宴会厅,站在东华门楼上,望着远方的宣佑门。接着他从箭篓里取出一支箭,把箭搭上弓弦,然后深吸一口气,左脚蹬在门楼的栏杆上,右手拉住弓弦,身子使劲地往后仰。他眯起眼睛,脸涨得通红,手臂上也绷出青筋,咧着的嘴角已有唾沫要滴落下来,弓和身子都弯成了初一的月亮。忽然狄咏“哈”得一声,羽箭倏忽而出,紧接着便消失在夜色之中,再无半分痕迹,但那宣佑门上的灯笼,却无任何变化。
这结局早已在大家意料之中,只是一些大臣看见这孩子如此认真,不免有了几分同情之心。想着待会皇上发落下来,自己得去帮忙求请一下才好。狄咏则只是继续弯弓搭箭,他重复着刚才的动作,如是三次,那门楼上的灯笼却始终是纹丝不动。
三箭射完,狄咏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转头看向他的父亲。
“哈哈哈,果然是黄口小儿,明明不学无术,竟还敢欺瞒圣上,这下看你再怎么狡辩。”韩琦在一旁狂笑。
赵祯正要数落,狄青却先开口了。“我儿并非没有射中,还请陛下差人去宣佑门查看。”
“还在狡辩!”韩琦忍不住了,又开始列举狄青罪状,要皇上立刻发落。
赵祯问道:“你说这孩子不是没有射中,可这灯笼动也不动,这,如何是说?”
狄青答:“陛下差人前去,一看便知。”
当下赵祯便遣两名太监前去查看,等待结果。此时大厅里大部分人都缄口不言,只有韩琦还在和身边人絮絮叨叨,狄咏也擦干泪水,走到他父亲的身边。
不一会,两名太监过来回报,狄咏三箭全部命中,群臣为之震惊。
原来狄咏从小习武,对于狄青所传授的驭弓之术已领悟大半。适才这三箭,皆力大无穷,并且都命中了同一个目标,只是每一箭都在命中灯笼的同时,于瞬间穿笼而过,死死地钉在了宣佑门的宫墙上,以至于灯笼竟没有半分动摇,远远看去,就像没中一样。而狄咏射箭时过分紧张,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命中与否,三箭射完,看见灯笼没动,他情绪崩溃,自己也以为自己失了手。但狄青久事沙场,更没有一日懈怠于对自己武艺的练习,视力及听力都远胜常人,他自然知道狄咏已然命中,才有了刚才和赵祯的对话。
狄青向皇上和百官解释清楚,众皆愕然。接着便是满堂的喝彩,大家纷纷夸赞狄咏,说这真是少年英雄。
韩琦看到如此情景,自然十分不快,便向众人呵道:“自太宗朝以来,只有东华门外以状元之名唱出者乃为英雄,这小孩子长大,也不过是一介武夫,谈何英雄?”他的声音很大,盖过了其他人的议论。
“何况这孩子一字不识,在大殿上也毫无君臣之伦,只恐将来会以武犯禁!”韩琦继续说着。
赵祯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他虽然对这孩子暗暗欣赏,但他心里深知,自己的皇位是当年太宗皇帝“陈桥兵变”传下来的,祖宗的遗训里,武将从来都是不可被信任的,这韩琦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赵祯心中踟蹰。
这时,一旁观察已久的小孩子尹构,说话了。
“这射灯笼的三箭,当然算不上英雄。但是韩大人,当年好水川上的那一箭,能不能算英雄啊?”尹构故意说话咿咿呀呀,用着小孩子天真无邪的懵懂语气。
这一问,韩琦一时竟答不上话来。
原来当年朝廷征讨李元昊时,韩琦听从指挥使夏竦的命令,贸然出击,中了埋伏,被羌人围困在好水川,死伤惨重。范仲淹派狄青星夜驰援,仍是难以抵抗羌人。幸而在最关键时刻,狄青一箭命中羌人将领面颊,那人顿时堕马而亡。韩琦趁此机会,才能在包围圈撕开一个口子,逃出生天。那一箭,不仅救了韩琦和一万大宋将士的性命,更是打乱了羌人进攻的步伐,为范仲淹屯田据守的策略争取了时间。在京师一时传为佳话。
而尹构,自幼无父无母,在塞外边村长大。后来黄老爷离去,尹构跟着狄青大军追了侬人三个月,再回到京师。虽然从小到大,他身边的人一直对他很好,但他毕竟缺少父母的关怀,对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周围人的情绪都异常敏感。他就像一只机警的猫,时刻留意并提防着周围的环境,伪装出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保护自己。他虽然年纪小,但心智已比同龄人成熟许多。特别是来到京城之后,他更是时刻揣摩着他的四周。狄青断断续续地给他讲了一些关于他身世的事,他也知道了自己父亲的死因,对于这朝堂之上的争斗极为厌恶。他现在看见这韩琦如此无理,一直抓住对自己极好的狄青父子不放,不由得十分恼怒,这才脱口而出。但他还是注意了自己的语气,使自己看起来并不具有威胁。
韩琦听到尹构的话,又是难堪又是气愤。但他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他恶狠狠地盯着眼前的孩子,这孩子穿着朴素的朝服,脸上还挂着事不关己的笑容,让人丝毫都想不到竟会有如此口舌功夫。韩琦暗想,这孩子的话,定是有人教他说的,便问道:“你是谁家的孩子?”
尹构不答。
“启禀陛下,这是臣远亲之子,粗通文墨。臣见犬子不才,特邀来做犬子陪读。孩子不熟悉宫中礼仪,还望陛下恕罪。”狄青趁机给自己圆场。
“噢,尹构?”赵祯打量着这个孩子,接着他拿起之前的那张试纸,念着上面的打油诗,“又逢元宵节,宫灯旧换新。谁知边村里,家墙起复倾。”“这个是你写的么?”赵祯问道。
“回陛下,是的。”尹构颔首。
赵祯略有思索。
“好啊,好,这真是极好的,狄青你有眼力啊。远亲之子,怪不得能写出这样的文章。想是见过些世面的。”赵祯很是高兴。
接着他走下御座,一左一右地拉着尹构和狄咏。
“你们两个小童,一个能文,一个能武,小小年纪已然不凡,日后勤奋进取,将来必成为我大宋栋梁之才。”接着赵祯从头戴的通天冠上摘下两颗珠子,分别赏赐给二童,叮嘱他们万不可骄傲大意,务必要努力用功。
然后赵祯转向狄青,说道:“狄青,你虽身为枢密使,但是实在…哎,不通六艺始终是不行的。朕怕你好玉不琢,教不好这两个孩子,今日朕为他们另觅良师,你可有异议?”
“臣谨遵圣命。”狄青答道。
“好,狄咏尹构听命。”赵祯说。两个小孩跪伏于地。“朕命你二人赴集贤院进学,务必求思进取,早日报效国家。”两个小孩依次谢恩。
接着赵祯转向集贤校理曾布,命其为狄咏尹构之师,叮嘱其务必耐性教导,倾囊以授。曾布亦领命。期间韩琦几次想插嘴,都被赵祯打断。
事情告一段落,宴会又恢复了之前的升平模样。各式各样的乐声陆续响了起来。大臣们又开始互相敬酒,只是越来越多的人走过来向狄青敬酒,客套着,狄青一一回敬。小孩子们也都聚拢在狄咏周围,听狄咏讲述他刚刚杜撰的军营见闻,尹构也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赵祯看见这个样子,很是高兴,也多次站起来,为百官祝酒。宴毕,赵祯携百官往宣德门赏月,众人无不畅快,只有韩琦如鲠在喉。
回到府中,狄青仍然心有余悸。他虽然一生为大宋立功无数,但终究为朝堂所不容。今日,皇上虽然站在他这一边,但倘若咏儿那三箭不中,结局还未可知。本是想带两个孩子进宫去见见世面,却没料到惹出这么大的风波,以后万不可大意。幸好两个孩子争气,才能化险为夷。狄青毕竟喝了太多酒,想着想着,沉沉睡去。
次日,狄咏与尹构兴冲冲地准备赴集贤苑进学,浑然已忘却昨晚的风波。狄青为他们俩准备好拜师帖,然后再三叮嘱他们,要记得谨言慎行,便遣人送他们去往集贤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