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府衙内,另一间屋子里,狄青独自一人安静地坐在桌前。他现在的处境和当年尹洙出事后范仲淹的处境一样,被严加看管,限制外出,也不允许接见他人。
但他的选择却和范仲淹不一样,当年范仲淹选择了离京自保,认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而他,现在选择斗争到底。这些选择没有对与不对的区别,只是范仲淹是范仲淹,狄青是狄青,两个人追求的东西不同,所以选择不同。
范仲淹的理想是推行新政,他知道自己死了新政就完了,所以他不能死,只能委屈地离京,可惜他一辈子里却再也没回来过。而狄青,现在他不怕死,他只想给自己的兄弟沉冤昭雪。可是从退朝后他便被直接带到了这开封府,严加看管。事情到了现在田地,狄青已经做完所有他能做的事,现在,他只能等。
这时,包拯进来了。
包拯左手端着一盘灌肺,右手提着一壶烧酒,在狄青对面直直坐下。这灌肺乃东京名菜,是以羊肺为材料,用核桃、松子、杏仁往里灌制而成。这些果仁既中和了羊肺的膻味,又继承了它的肥美,吃的时候从羊肺中取出,上面包裹着一层薄薄的油脂,细腻而不失清香,十分可口。
这倒让狄青很是吃惊,他虽然久闻包拯大名,但实际上和这包黑炭往来并不算多。也从未想过威严赫赫的开封府衙门里还会有这等美食和烧酒的待遇,他不清楚包拯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静静地坐着,等着包拯先发招。
包拯倒是自顾自地吃了起来,他边吃边喝,全然也不管狄青。狄青定力虽强,但看着这黑炭吃得津津有味,也不免咽了几下口水。
“跟我说说你的事吧,说不定我能帮上什么忙。”包拯吃干抹净,擦了擦嘴,问向狄青。
“我的事,朝廷上都说完了,府尹大人你也已经知道了。”狄青显得很是谨慎。生死攸关,他也不能不谨慎。
“好吧,你不肯说,情有可原。我来,只是告诉你,韩琦从我这借了一样东西,这东西你是知道的。”
狄青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并没有搭理包拯。
“庆历五年的卷宗,记着尹洙案子的卷宗。韩琦从我这借走了,他拿去给杨怀敏了。”
狄青仍是很镇定。
包拯慢悠悠地,打了个嗝,接着说道:
“你们要做什么,我大致能猜到。但这其中值不值,我想不清楚。总之,能帮的我会尽量帮一下,你们事情了结之前,我不会向皇上参你火烧藏经阁的罪名。”
包拯说完就要走,狄青却心头震动。想到这位府尹不仅铁面无私,还能法外容情,他大声说:“多谢府尹大人。”
“别谢我,我并不是为了帮你才帮你。”包拯转过身去,就要出门。
“狄青多嘴一问,我家那位小童目前可好?”
“那孩子不错,和你一样扎实。应该能过御史台那关。”
包拯走出门外,狄青百味杂陈。
……
空城夜夜明月光,照见乌台台上霜。
汉代御史台上多生柏树,上有乌鸦,乌台便成为了御史台的代称。此时尹构,正在这里。
短短一天之内,尹构被从相国寺押往开封府,又从开封府,被押往御史台。再加上沿路百姓的苛责,这让他有了一种,自己真的是十恶不赦的大犯的错觉。
但他还是紧闭着嘴,坚持不说一句话。
御史台里,尹构可没有在开封府里好受。在开封府,尹构起码还能在屋子里自由活动,他爹娘的牌位虽说只能看不能摸,但只要看着,还是能给他心里一点鼓舞。
而现在,尹构被关在狭窄潮湿的牢房里,遇到审问便被带出去绑到椅子上。虽然他还是一句话不说,但是身体却远不好受。才短短两个时辰,就已经换过三个人来审问他了。尹构始终一言不发,御史和那些卒子也拿他没办法。
“这小子怕不是个哑巴吧?”
“我看他就是嘴硬。”
“不行,咱们得想个办法让他招了,那可是大功一件。”
“对啊,说不能还能借此攀上韩大人呢。”
“可是上面说不准用刑,这厮又嘴紧得狠。我们要是偷偷动手,复审时查到他身上伤痕,怕又要多出一些事端。”
“没事,上面只说不能动刑,可没说不能让他挨饿,我们饿上他个几天,看他招不招。”
两个卒子偷偷算计着。
没有审问的时候,尹构就被关在这间牢房里。说是牢房,其实它更像一个大笼子。这里两步宽,四步长,地上阴暗潮湿,头顶也只有一个成年人的高度,让人感觉十分逼戾。
笼子的角落放着一个木桶,是用来如厕的工具。这木桶年代久远,似乎也从没有人清洁过,上面粘连着一层厚厚的污垢,豌豆大的绿色苍蝇在上面肆意飞舞着,散发出一阵阵恶臭。
尹构又一次地被这味道熏到想吐,但他肚子里已经没东西可以吐了。这一日里,他什么东西也没吃到,反倒是已经吐了七八次,连胃里的苦水都吐了出来。他想去质问看守他的牢役,为什么不给他东西吃。但是他不敢说话,他不知道他的敌人后面还会有什么手段,他怕自己一开口,心里的气泄了,后面会坚持不住。
不说话就是不说话,饿死也不说,尹构心里想着。
牢役们一天只给尹构一勺水喝,尹构也不去求他们。这样反而不用上厕所,可以避开那恶臭的木桶。第一天过后,审讯他的频率已没刚来时那么高了,应该是知道只靠审问,肯定撬不开尹构的嘴巴。
这样尹构不得不长时间呆在那牢房里,连个出去换气的机会都没有。他静静地躺在地上,节约自己的力气,同时尽力地调整自己的呼吸,让自己不去注意这里的阴冷和恶臭。他想,他必须得坚持,要有足够长的时间给狄青。但他对于事情的走向全然不知,他的意念只是出于一种盲目的信任。
三天过去,尹构仍然一个字也没吐过。他现在就算想说,也没力气了,他实在是太饿了。他躺在牢房的地面上,已渐渐地感觉不到地面的冰冷,脑袋也不再转动,仿佛思考也需要花费很大的力气。但他已经没有这个力气了,只能沉沉睡去。
睡梦中,他看见了他父亲,虽说他从未见过尹洙,但他肯定那就是他父亲。他看见他父亲也在这窄**戾的牢房中,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此时正用地上的煤灰在墙上写着什么。他喊着“爹、爹。”,但他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尹洙好像也听不到,并不回过头来。忽然,尹构意识到自己不该说话,他心里被吓了一跳,接着腿上一阵疼痛,他被人踢醒了。
一个牢役隔着门踢了他一脚,将尹构带回现实。尹构恍恍惚惚地看着这牢役,只见他手里端着一盘醉鸡,正在对自己示意。尹构看见那衙役在笑,自己便也笑了起来,刚想说话,忽得又记起自己给自己的约定。他脸上的神采转瞬即逝,重新又变得暗淡无光。尹构靠着墙,也不再理会那牢役。心里想着,饿死就饿死算了,只要不连累狄叔叔。他又想起他爹在牢里三个月,也没有招供出卖范仲淹,而他自己,又能坚持多久呢?
那牢役见尹构犟驴一样,心里十分火大。便抱着醉鸡在一旁吃了起来,尹构已经没有力气去听这人吧唧嘴巴了。他只是静静地靠着墙,眼珠子都不转一下。
这牢役怕尹构饿死,便将嚼剩的一点骨头吐向尹构。那骨头渣落在潮湿的地面上,滚了两下,然后沾上泥巴,裹上灰。但对尹构来说,就这样,它仍散发出无与伦比的香味。尹构眼睛放光,立刻扑过去把那渣滓捡起来往口里塞。
可是那渣滓怎么会有味?尹构嚼完,整个地咽下去,眼巴巴地看向那牢役。那牢役看见尹构望向自己,分明是在乞求食物。他便像逗狗一样,又扔给尹构一块骨头,这次上面沾着些许皮肉。尹构如获至宝,狼吞虎咽,三两下嚼完,又看向那牢役。牢役觉得十分有趣,这次他撕下一大只鸡腿,直直地扔进了那满是污秽的马桶里。
尹构哪里顾得了那么多,他立刻扑倒那马桶,用手扒拉出鸡腿,然后用袖子把上面的污秽随便擦一擦,满足地往嘴里塞去。
那牢役见他这个样子,没了兴致,扔下一盘鸡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