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开封城的街道上,此刻住满了一批又一批的灾民。朝廷准备的营帐远远不够这些灾民们居住,他们许多人便只能来到这内城的街道上,在各处大院的墙角,席地而眠。
相国寺周围,更是围满了人。那童谣已传遍京城,他们都知道朝廷里有大官人住在里面,而自己却只能在外面受风吹日晒,心里都感到愤懑。开封府已提前派人在相国寺看守,就是怕有灾民闹事。
几个胆大的汉子正对着相国寺门口骂骂咧咧,他们已骂了一个上午,相国寺里也无人搭理他们。此时街道另一头却又来了一队官兵。这队官兵来势汹汹,吓得这几个汉子立马闭住了嘴。但这群官兵并不冲他们而来,而是直奔尹构而去。
相国寺里,尹构正端坐在屋内。外面灾民的情况他已然了解,那童谣,他也听到了。狄青早上出门前,吩咐着府里人把东西都打包好,也偷偷嘱咐过尹构,要他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要害怕,要镇定。那时尹构还不知道狄青说这些话是为什么,但现在,他已经只能在心里暗自责备自己了。
他没想到自己当初向狄青的哭求,竟害得狄青这般下场。
那队官兵将尹构所在的偏殿围起,为首一人宣读着皇上的旨意。说狄青在相国寺上居住,大悖礼制,已被敕令在开封府闭门思过,不得外出。狄府其他家眷,立刻逐出相国寺,不得延误。所有家私也不许擅动,要留着朝廷查探。接着那人问道:
“哪一个是尹构?”
尹构站了出来,然后就被带走了。
当他们一行人被押出相国寺时,周围百姓纷纷拍手叫好。
皇宫里,韩琦一路上走得很慢,他在准备着接下来的说辞。他来到内侍省门口,想好后,便要小太监去通报都知。
杨怀敏听说皇上有疾,正想去福宁殿探视,忽然听太监通报说韩琦来了,很是意外。自夏竦死后,他早已不与朝廷上的官员往来,现在突然有人到访,倒牵起了他的心头旧事。他犹豫了一会,便出门去迎韩琦。
互相客套之后,韩琦要求借一步说话,杨怀敏便将他引进内廷,坐定之后,将里面的侍者遣散。
“您今个来找杨某,不知是有何事?”杨怀敏并没有给韩琦很好的脸色。
“今日给都知大人送礼来了。”韩琦笑到。
“无功不受禄,韩大人的礼,我可不敢收。”
“您已经收了。”
“我怎么不记得有这么回事?”杨怀敏问到。
“今日我弹劾狄青,不就正是给杨都知送礼吗?”
“你参狄大人,与我杨某何干?”杨怀敏显得极不耐烦,作势就要走。“我得去福宁殿向皇上问安了,恕不相陪,韩大人。”
韩琦拉着他,“别急,杨都知,看看这个你就知道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册子,正是一本卷宗,封面上写着“庆历五年乙酉”。
“这是什么?”杨怀敏问。
“今日朝堂上的事,想必都知都知道了吧?”
杨怀敏不答,只是点了点头。
韩琦见他默应,便指着册子接着说:
“这份卷宗,是我在相国寺藏经阁失火后,于火场找到的。从藏经阁里抢出了几百箱的书,独独装着这本书的箱子,被人开了封。”
其实那天尹构还顺手撕掉了其他几个箱子上的封条,另有不少箱子在抢运过程中也遭到损毁。但韩琦这样说,是故意为了引起杨怀敏注意。
杨怀敏瞥了一眼,不以为意。
“您可能还不知道这里面,写了什么吧?”韩琦翻开书页,直指里面关于杨怀敏夜呈密函的段落,将书递给这位都知大人。
“这有什么?”杨怀敏看了后,仍不屑一顾。
“您还不懂我的意思?”韩琦轻蔑一笑。他接着说道:
“狄青和尹洙情同兄弟,您不是不知道,现在他又收养了尹洙的孩子。这藏经阁的火,定是他俩放的,他们二人放火,就是为了找出这本书,现在,他们已经查到都知大人头上啦!我今日参倒狄青,难道不是给都知送了一份大礼吗?”
“我实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杨怀敏拂袖而去,刚走到门口,韩琦又大声喊住了他:
“夏大人已经死了,皇上今日又有意偏袒狄青。此次狄青不除,你我往后皆没有好下场。杨都知没有子嗣,倒是不怕,但你宫外的那些侄儿呢?等你在黄泉之下,忍心看他们流落街头?”
这番话触动了杨怀敏。
他转过头,仔细地盯着韩琦。韩琦目不转睛,与其对视。良久,杨怀敏说:
“韩大人请稍安勿躁,我先去向陛下问安,再回头和大人商议此事。烦请大人在此等候。”
韩琦心想,有机会了。
此时,杨怀敏心里却是波澜起伏。他本以为事情过去了十多年,夏大人也死了,应无人再会提起。但现在不止狄青找上了他,韩琦也找上了门,当年旧事又被提上公堂。他心里猜测着,狄青到底对那件事知道多少,现在韩琦对那件事又知道多少?最关键的是,皇上现在又是什么态度?他必须先去福宁殿打探一下。
此时偌大的福宁殿里也已经人满为患,赵祯直直地躺在龙床上,曹皇后坐在他旁边正在抹眼泪。旁边站立着各路妃嫔,后都跟着大大小小的太监侍女。太医已为他把过脉,说是操劳过度,急火攻心,这才旧疾复发,已经开药去了。
杨怀敏站在殿外,远远地望见曹皇后等人在里面,便不敢进去。庆历八年,皇宫内突然有四个护卫醉酒闹事,要行刺赵祯,当时便是曹皇后挡在赵祯身前。事情很快被平息,但他这都知负责皇宫值守,自然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幸好他深得皇上宠信,夏大人又极力保他,他才能继续呆在这宫内。但从那以后,曹皇后就看他极不顺眼。
一直等到曹皇后和众妃嫔都离去了,杨怀敏才向福宁殿的值守行上通报。
赵祯心里正自苦闷,刚想找个人说说话。听说杨都知到了,便连忙召他进来。
杨怀敏一看见赵祯病恹恹地躺在床上,便扑了过去,跪在床边哭了起来。赵祯也感到伤感,便拉起杨怀敏的手。
“陛下,陛下,这是怎么回事呢?天不佑我大宋,陛下,定是那狄青…”杨怀敏哭着说。
赵祯摆了摆了手,苦笑道:“难道真的是上天对朕的惩罚吗?”
此时赵祯已经年过不惑,但仍然膝下无子,他的三个儿子都不幸早夭,这对赵祯的打击,非常之大。普通农夫无子,老来都会悲伤哀叹,何况他这一朝之君呢?他忧心他的江山宗庙,该由何人继承,以至渐渐地染上了这心疾。
“陛下,您宽厚仁慈,上天怎么可能怪罪陛下呢?”杨怀敏泣不成声。
“你还记得那件事吗?”
“不知陛下说的是哪一件事?”
“尹洙。尹洙,你还记得么?朕最近时常梦到他。”
“定是那妖人从中作祟,才使得陛下病体难愈。明日臣就去请相国寺的和尚来为陛下做法,陛下一定能恢复得好好的。”杨怀敏狠狠地说。
赵祯只是摇了摇头,他说,不必了。
接着他又问杨怀敏:“你有想过,尹洙是被冤枉的么?”
“当年证据确凿,尹洙也在狱中招供,怎会有假?陛下多虑了。”
“可朕回想起来,总觉得当初过于草率。”赵祯叹了口气,“算了,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赵祯又和杨怀敏回忆起其他往事,这倒让赵祯稍感宽慰,心情也变好了些。但杨怀敏却另有所虑,他知道,赵祯心里动摇了。
太监进了宫,就像女娃给人家做了妾。杨怀敏打小进宫,受尽屈辱,一步步爬到现在的位置,心里最挂念的,还是自己宫外的娘家人。那些人依仗他在宫里的权势,现在都在宫外飞黄腾达,这是杨怀敏一生最得意的地方。
现在夏竦死了,赵祯也变了心,曹皇后看他不顺眼。他不得不给自己再找后路。他虽然晚景无多,但当年那件事要是被揭穿,他那些宫外的亲戚,都会没有好日子过。杨怀敏必须回去和韩琦商量对策。
他找了个理由从福宁宫脱身,快步走回内侍省。
韩琦还在这里等他。
杨怀敏见到韩琦,想起之前自己态度粗鲁,现在却又要和韩琦商量事情,感觉脸上无光。他想等着韩琦先开口,但韩琦也始终不肯说话,两人就这样对坐着。
最终,他还是厚着脸皮问:
“狄青之事,不知韩大人有何高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