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光扫视众人,好像并未在她身上停留,道:“起身罢。”转而向太皇太后问安,太皇太后笑道:“你能有这孝心,本宫病也好了大半了。”又向卢礼业问及病情,卢礼业本有些慌乱,回起话来不禁有些颠三倒四,素问都替他捏了把汗。
不待他说完,元彻打断道:“你治疾有功,怎么反倒一副害怕的样子,朕又不是洪水猛兽。”
卢礼业慌忙跪地,一句话再不敢多说,头上渗出的细密的汗珠。
元彻目光不可察觉的落向他身后,转瞬又收了回来,对着卢礼业道:“朕是不是打搅到你们做事了?这样,你们不要顾及朕,接着替太皇太后诊疾吧。”
卢礼业更是慌乱不知所措,一众人皆不敢动,太皇太后道:“卢太医已看过了,说是好好调养着,无大碍。”接着对他们一众人道:“你们先下去吧。”
卢礼业这才松了口气,领着几个针师和素问一齐告退,还没出大殿门,元彻突然叫住他们:“慢着。”
他们三人才松下的气顿时又提了起来,只见元彻指着头低的快埋到领子里的素问,道:“这个小太医,倒是面生的很。”
卢礼业忙道:“回皇上,这是今日新进宫的几位针师,太医令交待由臣负责教培,第一次带进永寿宫,皇上自然是没见过。”
元彻点头道:“原来是针师。正好朕这几日头风有些发作,这个小针师,不如你来替朕施施针?”
卢礼业吓得倒抽一口气:“万万不可啊皇上,这几个都是新进宫的,怎么能给皇上您施针呢?”
元彻摆摆手:“无妨,又不是什么大毛病,你们太医署招进来的人,总是没错的。在昭仁殿候着吧。”
卢礼业不敢再说什么,只觉得一把刀架在了自己脖子上即将砍下去,整个身子都凉了大半截。
荣宝带素问去了昭仁殿的暖阁,阁中晓着热烘烘的无烟炭,炭火烧得极旺,素问不知道是热还是紧张,鼻尖和手心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荣宝将她带到后便退了出去,偌大的暖阁中只剩下她一人。
昭仁殿是元彻除早朝外与臣子议事的地方,也会在这里批阅奏章,或是看书休息。元彻登基后勤于政事,不好女色,后宫除皇后外,只得一个贵妃和两位昭仪,更多的时候他会歇在昭仁殿,常常看奏章到深夜,第二日依然准时上朝,尤其最近千尺湖出异象,今年冬季又有大寒之象,民间流言四起,各地时有骚乱,元彻更是殚精竭虑,不敢懈怠。
她想元彻应是认出了自己,故意为之,又或许从她进宫开始,元彻就已然知晓。
榻上的矮炕桌上还展开扣着本书,看样子是元彻看了一半,走时随手放在那里,素问一时好奇他看的什么,便拿来翻开看了看,原来是民间的杂话本子。素问心里突然有些难过,以前她在宫里时,除了爱看医书,就对这民间话本子情有独钟,宫中视这种书为大不雅,不许皇子宗姬们读,素问便常常求了元彻想办法帮她弄来。元彻也是尽心尽力,让她时时都有新鲜的话本子看,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她知道元彻平日里无暇看这些,便得空给他讲些精彩的故事,以打发这宫中的漫漫时光。
“这是常无钟的新书,我想你肯定没看过,带回去慢慢看吧。”元彻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后,素问吓了一跳,慌忙合上书,放在炕桌上。
元彻走到榻边坐下,手扶在桌上,看着她道:“怎么,你现在不爱看这些了?”
素问并未正面回答,只道:“皇上真是头风发作了么?”
元彻将炕桌往里推了推,将榻边空出一大块,指着旁边的空处,道:“来,坐下。”
素问顺从的坐了下来,没想到元彻竟然直接仰卧,沿着榻边躺下,将头轻轻枕在她的腿上,缓缓闭上眼,道:“我确实头风发了,头疼的厉害。不过你知道我向来怕针,你给我按按便好。”
元彻向来有头风的顽疾,休息不好时便会发作,他怕针,也不爱吃药,又嫌太医手法不好,总是嚷着要素问给他按,说她的手是这世上最好的灵丹妙药。
素问将手指放在他上双耳旁的曲鬓穴之上,轻轻按柔,又沿着悬厘、悬颅、头维,一直往上按揉,她知道元彻是少阳头痛,每次只要顺着少阳胆经上的穴位推揉按摩,总会有奇效。
元彻感到舒适惬意,眉眼渐渐舒缓,他想,如果时间能够停留在此该有多好。
但是该来的总是要来,元彻依然闭着眼,道:“你是为了他来的吧?”
素问手上一滞,道:“你知道,他是被人陷害的。”
元彻蓦地坐起身,眼神里有微薄的怒意:“你怎就知道,他是被人陷害的?”
她怎么知道?就凭他身上的不计其数的伤,就凭他十几二十年的为国出生入死,谁都可以怀疑他,但坐在皇位上的郑家人,绝不可以。
素问不说话,她的沉默更是激怒了元彻,“好,我便要让你看看,什么叫铁证如山。”
元彻走到书桌前,拿起一封书信,走过来丢到她面前,道:“你仔细看看,这是不是他的亲笔书信。”
素问急忙拿起看去,心里渐渐发凉,没错,这是顾朗的字,分毫不差。
但她还是不肯相信:“这定是别人照着他的字迹仿造的!”
“是吗?”元彻竟然笑了起来,“大理寺、刑部、御史台都有专人鉴定笔迹,朝上的大学士也都看过,都道没人能仿到如此精细,这确实就是顾朗的亲笔。你可知道,就凭这一纸文书,就能要顾朗和你死十次都不止。”
“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元彻将脸贴近她的脸,眼神相对,咄咄相逼:“所以,是因为你爱他,才无条件的信任他?”
“你可知道,你在顾朗眼里,又是什么呢?父皇用你夺了他的兵权,把他调回上京,给了个枢密使的闲职,这对一生征战的定国将军来说,是一种莫大的羞辱。我和他做过一场交易,他助我登基,待到时机成熟时,会给你一封休书,而我会许他回北疆重掌蛟龙军。”
素问瞪大了眼睛,浑身力气仿佛被抽空:“不可能,你骗我……”
“我为何要骗你?我们一直都在等待时机,只是没想到,他耐不住了。他不甘心受控于我们父子股掌之间,想要另投新主。”
素问只觉得耳中响起巨大的轰鸣声,让她没有办法冷静思考。
元彻蹲下身去,握住她的手,仰视着她,目光变得柔软:“问儿,我会让他给你一纸休书,我保证,顾朗谋反之事不会牵连到你,你回到永寿宫,我们也回到以前,好吗?”
素问看着他,只觉得有些陌生,回到以前?这世上没有穿梭于时光之中的仙器,发生了那么多事,再如何回到以前?
她抽回自己的手,眼神坚定:“我答应过他,要做好将军夫人,他若枉死,我便陪他一起死。”
元彻眼中的柔情渐渐变得冰冷,最后化成了熊熊怒火:“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如此负我?我虽娶了林文婉,但我从未爱过她,你嫁给顾朗才一年,便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素问也是冷冷的看着他,像是从来不认识他一般:“于你而言,我不过是可执可弃的一枚棋,我只能静静立在棋盘上,等着你来操控我怎么走。即便你已舍弃了我,我也不能妄自走动,因为或许你有天心血来潮,又想将这废子拿回去?这样才算是不负于你么?元彻,你真的喜欢的是这样一个我么?”
元彻瞳仁骤然紧缩,连同心脏也收紧疼痛,他嘴角勾起一抹苦笑,站起身来背对着她,说不出的颓然落寞,良久,才轻轻的吐出一句:“你走吧。今日我就当你没有来过,太医署那边,我也不会治罪。”
素问转身便要离开,一脚刚踏出暖阁,又听到元彻在她身后说道:“终有一天,你会明白,你是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