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勤一生都被饥饿的钱包打压,被迫对这个灰暗世界叩首作揖。他常常想,推着车卖豆浆油条,就算卖毛线零碎也是个体面的营生,为什么就他李勤,身高八尺,目炬宽面的汉子就得沦落到当流氓打手的份儿?做地痞得挨刀防条子,生活松快都是奢望!这是为什么呢?————在他死前那一刻钟,脑袋里还在想这个问题,车轱辘来回转。
起因还是这打小吞噬他精力的破烂筒子楼,落灰的角隅存档着李家记忆。十几年前,那里头活着终年骂骂咧咧的妈,夜不归宿在外嫖娼的爸,和个营养不良的小李勤,三张嘴全靠李爸工厂封口袋赚的钱喂,一个月也才两百块。
李勤的乳名叫“翠翠”,与其说是乳名,不如说是他妈每天叫他前必带的骂词。“啐!啐!李勤个破孩子,疯回来也不懂给他老娘带包烟!”久而久之就成了不规矩的乳名。而罗柳香——他妈的骂声是家里每天的乐子,唾沫星子横飞,一场喜剧就自居拉开帷幕。罗柳香小学学历,掏出零星的成语也要砸吧半天,显摆显摆自个文化底蕴。小时候的李勤脑袋大身子细,活脱脱蚂蚁窝里最不起眼的幼蚁,赤裸的双脚永远黑乎乎,肚子没有填饱过,天生陷入渣滓的沼泽。
忍受家里黄脸婆多年的李爸和个二十来岁的鸡私奔了,留下那埋天怨地的娘俩大眼瞪小眼,罗柳香好像灵魂都被一齐抽干,连骂声都无精打采了。
“我呸!早就知道那狐狸精不对劲,还有拽男人跑的本事,别让姑奶奶我撞见她!老娘打的她裤衩都烂掉!”罗柳香边骂边抽烟,一面为着紧缩的开支发愁,烟也抽的愈来愈凶。入不敷出的烦躁化为暴力落在小李勤单薄的背上,也给他无头的人生嵌入绝望的种子。他连学都没有上,指头被咬得凹凸不平,每天绞尽脑汁在门外想着如何讨好罗柳香,而这时贫穷的日子来了一线转机,但转机也未免是好的。——他妈不嫌弃当婊子,本就操劳的心蒙上一层名叫“好逸恶劳”的猪油,给一些富人当二奶。
白天是愤怒世俗的女疯子,晚上就是老男人怀里的野猫。
这可谓苦哇,李勤每日都在想,他妈晚上都去哪了?为什么能准在晚七点钟变成浑身脂粉味的女人,又能准时在早上八点变成那个罗柳香?但这些想法都被罗柳香早晨带回来的肉包子一并下了肚,连着缺养分的身子老老实实裹在深处。
那天,李勤趿拉塑胶鞋走在家下头小道上,他妈用钢镚打发他去买烟。转眼便看见罗柳香打扮的喷香华丽,正手舞足蹈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她身边跟着一个肥头大耳的西装男,前边站了个哭的梨花带雨的漂亮女人。贴墙角凑近听,首当其冲是他妈熟悉的咒骂,然后是细细小小的哭声。他还以为又是哪个倒霉蛋,抢先买了罗柳香想买的打折大米——上回有大娘就这么被骂的狗血淋头,李勤也不管,自顾自揣着烟跑回家里。
再后来,李勤他那个看过浮华的妈,彻底厌弃了筒子楼布满失望的生活,要说对亲儿子紧巴巴的一丝不舍,就是留了五百块钱,然后头也不回的跑了。八岁的他迷茫啊,为了半袋米,连家都不回了吗?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一夜之间家门口变得热热闹闹,门口保安和买菜黄姨争相吊嗓子,“哎!翠翠!你妈是找到金主跑啦?”“小李啊,罗柳香真不是个东西,你得出息啊——。”成堆唾沫星子一锅端了李勤稚嫩的思想,缩在屋子里怕的像条小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盛满惊恐。
楼下住着个古道热肠的胖婶,平时也心疼这孩子,及时上来挥舞着俩肉肘子左右开弓,把一群闹腾人赶跑。自此每天给他做做饭,管管水电费,李勤不至于饿死。胖婶儿子孙鹏,是个半大不小的混混,满身肥肉屯起来的游泳圈,完美继承了他妈的特点。学不好习,连一到一百都能数错。想到这里,李勤心里宽慰些——他还是能够数数的,也不是没有脑子啊!
可这数数的本领又有什么用呢,还不是每天眼红孙鹏不愁吃喝潇洒江湖的日子。眼红就眼红吧,李勤还算是寄人篱下,常年被疯子妈训练出来一听狠话就哆嗦,安安静静蹲在地上当木凳,也还算不添麻烦,乖巧,做事儿利落。孙鹏还是不太接受他的,大家伙都穷,这时候还添口饭往外流。李勤不傻,孙鹏抢他鸡蛋,还轻轻帮人家剥壳,时不时给他一拳头也闷不做声。久而久那小胖子也生出些怜惜之情,看在李勤懂得察言观色、能跑腿还不多嘴的份上,孙鹏把他正式介绍给这条街上的地头雷姐。
雷姐是女的,大名雷泉心,二十来岁,耳朵上打着夸张大耳洞,衣着暧昧暴露,风俗味儿生生被身上大片纹身压下去了。第一次见到社会混头的李勤,当即僵了脖子大气不敢吭,那雷姐爽朗笑起来伸手揉这小男孩脑袋喊道“:瞧瞧,这小小子还懂得给姐姐低头哈腰了!”也不知道怎么着就合这位爷的心,李勤开始糊里糊涂跟着雷泉心混上这条康庄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