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振安从医院里出来的时候，天空已经开始泛白，几乎没有风，雨也停止了，昏黄的路灯光惨淡淡的，看起来有气无力的，染花了潮湿、脏乱且空荡的街道。他长长地呼吸清新的空气，摸了摸空瘪的口袋，没有选择打车，而是步行往回走。微风搅动清晨的有些逼人的寒意，他捏了捏尚有潮意的短袖袖口，不禁缩起了肩膀。虽然昨晚到现在几乎一夜未眠，他却没有丝毫的睡意，脑海中像有阵阵巨涛在汹涌翻滚。他不停地回忆着、思索着，企图发寻、回味并分析哪些对他来说恍若梦境的点点滴滴，有时觉得人生似乎发生了某些奇妙、严肃且深刻的变化，再想好像又缺失了什么。
“生活总是这样，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他如此暗忖道。
事实上，他此前从未经历刚刚过去的这个夜晚发生的一些事情，为此感到热血偾张，感到新奇、彷徨甚至有那么一些落寞。有的经历似曾熟悉，当时并未有所领悟，待察觉以后却令他感到尤为心痛。在刚刚过去的这个夜晚，从那栋旧房子里出来的时候，他再一次感受到了那种痛彻心扉的绝望。在少女许梅意外身亡时，他曾体会过这种强烈的悲伤情绪。这次的情况却又有所不同，他依旧心存希望，并热烈地期盼可以获得陌生人的帮助。他抱着这个仿佛已经快要死掉的女人，使出令他自己事后都感到惊讶的力气，一步不停地离开社区，来到深夜里恍若异境的马路边上，面对肆掠天地的狂风以及漫天飞洒的乱雨，胸膛里似乎烧着了一团火，喉咙干燥得快要爆裂开来一般。然而，视野所及之处，整条马路恍若已遭废弃的运动场，只有乱雨在戳打挣扎的落叶。在那个时候，他感到非常茫然、焦躁与慌乱，觉得整个世界都抛弃了他。在女人的柔声安慰与提醒下，他心里稍稍清明了一些，拖动沉重的双腿，来到道路的另一边、路灯光可及的明亮处，等待希望的出现。在这个天气异常恶劣的深夜，整个城市似乎都已经睡着了，即便路过的车辆也是少之又少，更别提那些提供服务的出租车。张振安想到了呼叫救护车，石柔不同意，说她已经问过了，收费太贵坐不起，还说自己扛得住。张振安明显感觉到怀里的女人在瑟瑟发抖，想要放声大哭，不过他忍住了。在实在绝望无助的时候，他甚至沉默而虔诚地向他一直拒绝相信的、冥冥中的主宰发出了央请，希望老天可以提供帮助。像真是神明显灵了一般，很快有一位路过的私家车车主向他们伸出了援手。小车将两人顺利送到了最近的一家医院。等到忙完了一些乱糟糟的事情，产妇也终于进了产房，张振安松下了一口气，想要向好心人表达感谢，却再也找不到人了。他冷静下来后干的第一件事儿便是给哥哥打去了电话，他在电话里第一次向哥哥使用了“借钱”这个字眼。张振平显然是被吵醒的，不过并没有责怪弟弟，也没多问什么，还对弟弟声称的这位“急病住院”的“朋友”表达了慰问，表示自己还在工地上，夜深不便出行，承诺第二天上县城汇款。在那个夜晚，他一直以“孩子父亲”的身份接受询问，并填写了一些表格，全部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产房外的等待是漫长的，然而，再紧绷的心绪也会随着环境的变化与时间的推移而渐渐松懈下来。他坐在走廊上，可能也是极度疲惫的关系，竟是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当他在迷迷糊糊中被护士叫醒，被告知“妻女平安”，尚在懵懵发呆，接着便看到了护士怀里那个肉乎乎的小生命。他一下子手足无措起来，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去接，等到下定了主意，伸出了发颤的双手，护士却带着婴儿急冲冲地离开了。
石柔被推出来的时候精神状态还算不错，虽然面含惫色，总算还是轻松且愉快的，等到在病房里安顿好了，半躺在那里，脸色产生了明显的变化，看起来心事重重的。她示意张振安在床边坐下来，问还够吗。张振安拍了拍自己假装充盈的口袋，说你不用担心这个。石柔垂下眉头，竟是默默地流下了眼泪。张振安安抚了片刻，石柔看起来心情有所好转，说肚子很饿想喝粥了。
医院离八牌楼社区不算太远，张振安步行了大概半个小时。他从石柔给的钥匙打开了房门，首先处理那张有些触目惊心的床单，将床单泡进洗衣盆。他感到非常疲乏，却没有睡意，坐在女人床头，打量这个安静的房间，发动痴想来，似乎在重温一场曾经做过、却不曾领略要领的旧日美梦。房间里的陈设发生了些许变化，原来放着钢琴的位置被一个简易小衣架占据，角上挂着原在女人背包上的针织小熊，上下整齐地摞摆十来件五颜六色的婴儿衣物，床头的小衣柜上半吊着一件半成品。他感到自己仿佛置身在一个痴梦和回忆交融的海洋里，看到了一个命运乖舛的女人所编织的温柔、纯洁却孤独的幻境，那里的情思既是滚烫的，又是忧郁的，缠不尽而又扯不断。他感到自己被一种温暖而新奇的情绪所占领，突然悲从心来，竟是不由自主地流下了眼泪。
张振安赶到宿舍区门前，宿舍区的大门已经打开，不过时间尚早，几乎无人出入。管门的老头儿正在扫地，见到张振安进来，停下手上动作，凶狠地直盯过来。张振安佯装不见，大步来到宿舍楼下，推出自行车，返身回来，再与老头儿打了个照面。老头儿这时发话了，说玩了一个通宵，还不回去睡觉。张振安欠了欠身，说大爷我真有事，急冲冲地穿门而出。老头儿的声音从后面追了出来，说你这种毛病我见多了，下次再这样，我可不让啦。
张振安骑着车回到石柔的房子，待米粥热好了，拿保温饭盒装起来，又上早餐店买了几个茶叶蛋，一并送往医院而来。他进门的时候，石柔正坐在那儿，凝看一旁婴儿床里的女婴，脸上满是柔情。婴儿正在沉睡，小脸红通通、皱巴巴的，一点儿也不好看。张振安暗自怀疑医院弄错了，再次看到她，心中的疑窦更深了。在服侍女人吃饭的时候，他装着无意地询问昨晚产房里的情形。石柔很快明白了询话者的意思，脸上漾出开心的样子，说小孩像我，你肯定嫌丑没注意看。张振安有些不好意思，说小孩都是越长越好看。隔床也是一位新妈妈，手里端着汤碗，向陪床的老年妇女抱怨鸡汤熬得不对胃口。张振安恍然有所领悟，再看石柔碗里的稀粥，不免心生愧意。石柔吃完早饭，说小安你先放着，我有话跟你说，待张振安在床边坐下，稍作沉思，说我刚才问过护士，我需要尽快补缴费用。张振安说我已经安排好了，上午就能缴上。石柔垂眉片刻，再抬起头来，眼中含着泪光，说小安我会还你的。张振安说不用总说这个，安心养好身子要紧，我中午给你买好吃的。
张振安心里惦记哥哥的汇款，石柔也请他回家取些衣服，于是匆匆告辞出来。在医院楼下，他给哥哥打去电话，询问汇款的事儿。哥哥却已经改变了主意，在得到弟弟否认病人是女友之后，坚持认为弟弟是在说谎，而且定是上当受了骗。张振安勉强应付几句在他看来纯是刁难的问题，心中火气渐积，终于按捺不住，说你要实在不想借，我找其他人想想办法。他满含怨懑地挂掉了电话，从医院里出来，推车步行，怒火逐渐消退，开始冷静地考虑现实的窘境，思来想去，似乎只剩下找同学们筹款这条路了。他心中愁闷不已，慢悠悠地往回骑行，将近半路，听到口袋里的短信铃声，摸出手机查看，不由得喜出望外。短信是哥哥发来的，称已请了两个小时的假，半小时后可以赶到县城打款。张振安回信息表达感谢，承诺尽快还钱。哥哥回复了一段较长的信息，不过他显然再次理解错了，以为弟弟女友要打胎，劝告弟弟找个正规的医院，还提醒弟弟关爱伴侣、注意生活作风等等。张振安告诉哥哥自己与女友还没到那一步，同时表示自己已是成年人，不傻也不呆，不会轻而易举便上当受骗。
张振安取上石柔需要的衣服，然后去了银行，在银行等上一阵子，顺利提到了哥哥汇来的钱。哥哥特意多汇了一些钱。张振安照单全收，将钞票取出揣好，再次赶回医院，将这些钱全都缴进户头，心里踏实下来，走路也变得轻快有力了。他走进病房，打算将这个好消息告诉石柔，却见她侧身躺在床上，应是睡着了，没有打扰她，悄悄退身出来。在等红绿灯的时候，他再次收到了短信，以为是哥哥发来的，掏出手机一看，竟是赵颖青发来的，问他人在哪儿呢。他恍若由云端跌回地面，这才想到上午还有两节课，而这时已到了上课的时间。他决定不回这个信息，回到石柔的房子，洗刷了碗筷，困得厉害，横倒在大床上，很快进入了梦乡。
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接近下午两点，看到手机里女友发来的短信以及十来个未接电话，这才意识到将手机调成静音模式是个愚蠢的决定。他立刻给女友回发一条信息，表示自己刚刚睡醒。他曾经有过包夜上网白天睡觉的情况，打定主意以此蒙混过去。赵颖青很快打来了电话，问你人在哪呢，声音很是促急。张振安说你还知道关心我啊。赵颖青说你们宿舍人说你昨晚接一个电话就出去了，彻夜未归，天上刮风下雨，你这是找谁去呀。张振安说老金缺钱包夜，我给他送钱来的。赵颖青厉声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老乡在哪儿上网，你这人还能有几句真话，是不是那个女人又回来了。张振安自思事已至此，无法圆说，只得如实通报了自己的行踪，不过隐瞒了借钱的事儿。赵颖青说这个女人有什么好的呀，你是她什么人，她生孩子，你忙前忙后的，算什么呀，她男人玩失踪，她没有爸爸妈妈公公婆婆，你凑什么热闹，你以为你济公再世，还是就没安什么好心呀。张振安说她一个女人不容易，可能有什么苦衷。赵颖青说她能有什么苦衷，说不定她就是个杀人犯走私犯。张振安说没你说得那么严重，作为朋友，我多少了解一点。赵颖青说这个女人肯定不是什么好人，你不要到时倒了大霉才知道后悔。
女友怒气冲冲地挂掉电话后，张振安坐在那儿，心情异常沉重，发了一会呆，想起躺在医院里的女人尚未吃饭，决定暂时放下乱糟糟的心事。他骑车出来，直奔小街，打算给石柔买一份堡鸡汤。小街道上各类商铺林立栉比，其中饭店不少，不过因已过了饭点，那些饭店不是关门打了烊，便表示厨师已经下班。张振安连问多家，一直从南门转到西门，全都吃了闭门羹。这时，他来到了一家颇为高档的饭店门口。这家饭店门前排站着一群服务员以及戴高帽的厨师，一个老板模样的男人正在训话。张振安靠上前去，颇有些心怯，拿不定主意是否发问。那个老板模样的男人瞅见了，大声问先生订餐的。那些服务员和厨师齐刷刷地盯看过来。张振安被瞧得心里发慌，想要推车离开，不过他忍住了，说我就想订一份外卖。老板模样的男人露出严肃的表情，问你要订什么外卖。张振安说我想煲一份鸡汤，孕妇产后喝的。那男人恍然一笑，说有啊有啊，这就帮你安排。
张振安认为这个老板的笑容有些不怀好意，当他在柜台付钱的时候，越发确信自己是被宰了。不过，他没好意思提出质疑，怏怏地从饭店里出来，摸了摸几乎空无一文的口袋，庆幸自己没有因结不起账而出糗。他来到了医院，闯进病房房门，却发现病床上竟是空空如也，连被褥都被收拾过了。隔壁床的女人带着奇怪的神情看过来，说你女人出院了。他连忙赶去护士站询问，从护士含带怨气与疑惑的话语中得知，石柔已在不久前办理了出院手续。张振安离开护士站，立刻给石柔打去了电话。电话很快接通了，女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我刚刚到家，房门钥匙在你那儿，你过来吧，我有话跟你说。”
张振安大步跨入小院，看到石柔站在楼下，怀里抱着婴儿，手肘挂着方便袋，背着灰色小包，面色异常苍白，本想抱怨几句，话已经到了嘴边，又生生地咽了回去。石柔似乎看穿了男人的心思，说孩子都检查过了，医生说没什么问题，我也挺好的，隔壁床大姐说有的女人刚生完孩子就能下地，我这已经算迟了。张振安扶着女人上去楼梯，打开了房门。在石柔的指挥下，张振安重新铺好床单被褥，待石柔在床上躺好，给她装来温热的鸡汤。他不愿石柔自己上手，而是一勺一勺地喂给她喝。石柔喝下半碗汤，眉目突然发暗，眼中隐隐有泪光闪动，她抽了抽鼻子，揉了揉眼睛，挤出了一丝笑容，“小安，医院剩下的这些钱，我还有用，以后才能还给你。”
“我跟你说了，你不用总跟我提这个。”
“我知道，不过，我亏欠你太多了，”石柔垂了下眉头，“我还想告诉你，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了。”
张振安握住女人的小手，“我不想你难过，不想你独自承受痛苦，我看到你这样子，心里真的，真的好难受...”
石柔摇了摇头，“我自己一手造成今天的局面，你不用替我难过，”伸过另一只手，覆在男人的手上，“那种丢脸的事情，可怕的事情，一直藏在心里。这些年来，我一个人在夜里哭，从梦中惊醒，从来不敢告诉别人。我是个恶魔，是个坏透的坏蛋，而你是多好的人！你将我当作朋友，而我...这对你太不公平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