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便利店里等顾客到来的时候,看见外面天空中那轮太阳若隐若现。一朵朵浓厚的云吞没昏白的太阳,又将它抛出,让那片圆形的光亮苟延残喘,继续下一次的吞没。仿佛一场无穷无尽的无聊游戏。我看了很久,直到李菲穿着一件白色的短袖,背着书包,朝我跑来。
“李叔?”
“你怎么来了?今天不是周六么?“
“嘘——”
“嘘什么嘘,这儿又没有人。”
“好吧。”她笑着说,语气还是偷偷摸摸,“我偷偷过来的。你别告诉我爸。”
“你偷偷过来的?你来干什么?”
她转身拉开身后书包的拉链,从中拿出一罐喷漆,得意地在我面前摆了摆:“当当当当!“
“这……干什么啊?”
“李叔你不会忘了吧!你答应要教我涂鸦的诶!”
“今天?”
“不可以吗?”
“你没看见我守着这么大一个店铺么?”
“没事儿!我爸反正也不会回来。”
“他没回来一看今天的账单,不久知道我没在工作了么?今天生意这么不好,没一个客人?”
“哎呀!张叔!”她撒起娇来。”这样,”她突然又转口,“店里的零食我每种买一样,到时候分给我同学。这样你就有客人啦!”
她就拉着我沿着蛮江镇的街道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到街道的尽头,转身走上另一头街道,到几处废弃的工厂旁停下。我们走过工厂间逼仄的围墙,两旁的红砖裸露在外,转角后另一侧粉刷着白漆的墙露在我们面前。墙下杂草丛生,对面堆着许多生锈的汽车与工床。
“张叔,怎么样?”她得意地看着我。
“好地方啊!你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
“你猜?”
”嗯……嗯?难道这片工厂以前是你爸的?“
“不是啦!”她说,“其实——”
“其实啥?”
“其实是班上男生告诉我的啦。”
天空中阴云和太阳的无聊游戏还在无聊地继续。墙的影子一会洒在杂草丛生的地面上,一会埋没在笼罩整片大地的阴暗中。墙面一片空白,等着我们给它抹上色彩。我把从口袋里拿出的折叠好的纸在眼前摊开,然后转头看着她。
“你会画画么?”我问。
“会一点儿,小时候学过点儿油画。什么杯子啊苹果啊花啊草啊树啊湖啊山啊,五颜六色的,就是人老画不好。所以后来就没怎么学了。”
“那挺好的啊。在纸上画和在墙上画,用画笔话和用喷漆画,其实都是一样的。”
她把书包里好几瓶喷漆全部倒在地上,我用捡起的那瓶黑漆开始在墙面上涂抹。墙面渐渐暗下去,仿佛,灰黑色或浓或淡。
“那总有不同吧。”她说。
我一边画,一边说:“嗯,我觉得,最大的不同在于,它不应当是一件作品,而是你表达后的残留物。我们不是想要把它送进画廊,而是想把它扔弃在某个角落里。我们偷偷摸摸地来到这里,来到这个无人知晓的废弃角落,在这样一面墙上,企图用最夸张的配色来吸引某个闯入者的注意,却很少署下我们真正的名字。我们所寻求的不是认同,而是表达,最纯粹的表达,最刺激的表达,用某种他人的目光所衡量出的最高效的表达。我们不会期待别人能理解我们所表达的东西。当某个途经者看到我们在墙上遗留的色彩,他顶多会想,‘哦,某个无名的画家为这座小镇增添了几分色彩。’没有人会严肃对待某位街头作者。我们不期待人阅读我们,因为我们只是内心积压了太多东西,我们想要表达而已。“
“张叔,你这是在画什么啊?”
我停下笔,看着她。“你看。”我把手上那张纸递给他。“你还记得两个月前的那天的那场日食吗?”
“哦!你在画日食啊!怪不得这么暗。”
“是。黑黑白白,再加点灰。我一直想画这样一幅来着。那天在我头脑中一直印象深刻。”
“我觉得少了点东西。”她看着画。
我看着墙上我画的日食。黑色的太阳只剩旁边一圈微弱的光晕。天空下黑白色的小镇笼罩在微亮的空气里。
“我能,加几笔吗?”她问。
我看了看画,又看了看她。“好啊。”我说,“剩下的你来试试。”
她从地上捡起喷漆走上前。她看了很久,然后试了试手里的喷漆,小心地给画中路旁的树涂上淡淡的绿色。她换了一罐,让天空变成微弱的蓝。接下来她给房子、云和马路都上了色。画面依旧昏暗,但却斑斓了起来。
“怎么样?”她手里拿着喷漆,转过头看着我。
“嗯。比我画的美多了。”
“可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她又转过头看画。
“什么?”
“嘘——你先别说话。让我想想。”
她站在画前看了很久,然后她捡起一罐白漆,在那个被吞没的太阳后画了一个醒目的光点。
“这样,日食就要开始结束了。”她转过头,开心地看着我。“张叔,还不是?”
“嗯嗯。”我点了点头。
我们收起背包,准备离开,却听见巷子那头远远传来人的声音。我们就在原地等人声离我们远去。但人声却越来越近。
“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而且,好像有点耳熟。”她说。
“好像走这边来了。”
“我看看——妈耶还真是!快快快快躲起来!那边那边,那辆货车后面!”
我们躲在轮胎旁。那两个声音离我们越来越近,也越来清晰。
我们静静听着。
“这帮警察也真是的,我去报案,结果还把我扣那儿了!什么事嘛这叫!”男人说。
“你没和警察说什么吧?”
“我有什么好说的?我堂堂一个校长我调整一下管理政策难道还不正常了是不是?”
“可能你确实动作确实太大了吧。”
“我动作还大?要不是那个王子仁,你以为那些学生散漫的习气还能延续到现在?”
“那这些你也不能和警察说呀!说出去了,对大家都没好处嘛。”
“我当然没说这个。我说这个干嘛?我一个校长想怎么调整学校事务都是我的自由决定。”
“那个,我们的事,没人知道吧?”
“王子仁都死了,还有谁能知道。”
“那就好。我说这个王子仁呀,坏事做尽,真是死得活该。”
“嗯。”
“反正这事呀,也和你没有关系。你就不要想了。”
对方没有回答。
“诶,那那你原先那个案子怎么样了?警察还管吗?”
“哪个?”
“就是你办公室被学生偷的那件事。”
“他们说明天过来检查一下现场吧。我看啊,他们顶多敷衍一下。”
“没事儿,总比不管好。”
“管管管,我现在宁愿他们不管了。我真是看到那帮警察就有脾气。”
“你别生气,对肝不好。”
他们是张学存和李舒兰。他们手挽着手,就从我们面前走了过去。李菲激动到不能自已,所以我的手捂到了她的嘴上,然后她的手又捂到了我的手上。等他们消失在一片隐蔽废弃工床之后,我才放松了手。李菲脱口而出:“天哪——”
我又立刻把手捂在了她的嘴上。
张学存和李舒兰又折返了回来,站在那副涂鸦前。
“哎呀!你看这是哪个坏孩子在这里涂涂抹抹?像什么话!不会是我们学校的吧。”李舒兰说。
张学存不说话。
“怎么啦?又想什么呢?”
他看着墙上的日食,依旧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