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突然变得安静。
祭酒没有说话,主考官也没有说话,只有虢乐夫人端起面前的茶盏轻轻掀盖的声音。
我依旧很紧张,眼睛不自觉地看向她左侧那双人影。
隔着帘子,只能看到叶珣微微侧身低头同霍南依交谈着什么,一双身影靠得很近。
我紧张得心头都发闷了。
坐在正中的严太傅沉默了半天。
他问我,“如今永京城的米价多少?”
我答:“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三月前米斗两钱,但淮南水灾之后,最近一斗米涨到了五钱。”
因为单看长安街林氏米铺少东家,我捏泥巴的好兄弟——小竹子最近的阔绰程度,他爹娘一定从中狠赚了一笔。
“确有此事。”老太傅点头。
他最后又问,“那你且说一说如今永京城里,百姓茶余饭后讨论最多的什么?”
我见他问得特别真诚,我略一思索,也特别认真地回答,“比如最近流入的那批私盐会不会影响永京城的盐价……”
“那你说一说,你这些是从哪里知道的?”
“大街上听来的啊。”
我长年混迹在各个街头,结交了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比如林氏米铺的小竹子,赵记作坊的二两诸如此类我每次来不及回家吃饭会去他们家蹭上一两顿的好兄弟,饭桌上自然能听到大人们对现下永京城最热门时事的争论,再比如我经常带二狗,哪里人多往哪里凑,茶楼酒肆,秦楼楚馆我简直熟悉得很,这到处都是人多口杂的地方,什么艳情野史,听到的要比我刚才回答的有趣多了。
只是严太傅不问这些,我也不好主动说出来。
太傅颔了颔首,看向叶珣,他映在帘上的影子抬了抬手,却是端起了一旁的茶,“不必询问我的意见,我不过是同夫人一起过来旁听音律策考,这里还是诸位先生为大。”
太傅笑道:“如此那便由老臣来代这最后一问。”
他看向我,问道:“你能在国子监之外看到百姓时政,这些是学宫学不到的,既然如此又为什么一定要进学宫?”
“外面有学宫学不到的东西,但学宫却也有外面学不到的东西。”
“沈小姐想学什么?”
“那就要看你们愿意教我什么了。”
德高望重的老太傅坐于高位之上,看着我终于缓缓笑开,“我初见你时,你不过还是个梳着双髻的小丫头片子,当时答不出那道策论,还问我可否考捏泥巴,如今已能这般巧言善辩,沈将军和沈夫人养了个天真烂漫的女儿,也教出了个聪明伶俐的姑娘。”
这几句我听明白了,他虽然还记着当初我要考捏泥巴的请求,但方才那几句话的确是在夸我。
这么说,我是不是进学宫有戏了?
他朝我点了点头,侍官又唤了下一位上前考试,我站到后边懵懵的,仔细回想一下都不知道自己方才到底在说什么。
最后考完试,主考官只让我们先回去等消息,又领着帘子后边几位向外走。
严太傅问完后什么话也没说,倒是虢乐夫人出门前打量了我一眼,我一时更加懵,这到底是成了还是没成啊?
严诗语在她祖父面前乖巧地问过安,待到人走得差不多了,立马又朝我走过来,凶恶瞪着我,“你这根本就是投机取巧,你有什么好得意的!”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得意什么了?
这小孩还好吧?
我面带疑惑微微扭头看向她,严诗语气得牙痒痒,“你还挑衅我!”
我拧起了眉头,更加茫然了,她挺会给自己添堵的,我这怎么就挑衅她了?
“诗语,要一起走吗?”
背后响起轻轻浅浅的声音。
“霍姐姐。”
严诗语叫了声身后的人,随后撞开我一头跑了出去。
我侧过身,见到霍南依和叶珣正走了过来。
叶珣一身鸦青色暗纹锦袍,腰间一条玄色玉带,霍南依穿的是件淡青色薄纱长裙,长发轻挽,只插着一只梅花白玉簪。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仔细去看他们穿的什么,只是觉得他俩站在一起,站在一起可真是……
哼。
叶珣微微侧身从我面前经过,看也没看我一眼,倒是霍南依停下来朝我笑了笑,“她年纪小不懂事,诗岚也常常说她,让她一定要管好自己的性子。”
严诗语挺会挑事儿,严诗岚就挺会骗人。
她们果然是亲姐妹。
霍南依又同严诗岚走得近,自然就不是我的朋友。
“噢,那你记得让严诗岚好好说说她吧。”
我特意将“好好说说”四个字咬得特别重。
霍南依柔声道:“你今天那首小调唱的很好听,是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
霍南依保持在脸上的笑微微动了动。
我不是不想告诉她,当初那个白头妇人教我唱,也没告诉过我名字。
她想说什么,好像同我又找不到什么说的,顿了顿,“那我先过去了。”
果然,不是朋友就找不到共同语言。
如果是我和常宁,我们互相干瞪眼都能瞪半天。
她说完便朝前方那人走去,随后两人并肩一起离开了院子。
我生气地踢了踢面前的凳子,这种藏着一个秘密但想说又不能说真的好痛苦啊。
霍南依她到底知不知道,叶珣那个混蛋昨晚上背着她和别的姑娘搂搂抱抱。
正当我也准备出门时,虢乐夫人的侍女去而又返,对着我福了福身,瞥了眼地上被我踢翻的凳子,笑道:“夫人说,方才翻了茶盏打断沈小姐的演奏,还望见谅,夫人对沈小姐之后那番言辞颇为赞赏,若以后有幸能再临燕国学宫讲学,希望能在课上见到沈小姐。”
我愣了愣,半分疑惑半分欣喜地看向她,“那我这是能进学宫了吗?”
那侍女朝我笑了笑,也不言语,随后返身离开了。
*
我出去的时候阿娘正等在门口,她一见到我立马过来拉住我,“我看里面人都走完了还不见你,以为你今天是没来。”
“我为什么不来?哥哥没告诉你吗?”
兰姑笑道:“夫人以为你怕考不过,索性不来。”
我哼了一声,随即郑重地宣布,“不好意思,我仿佛已经过了。”
阿娘一脸不敢相信,“真的?”
“真的,我还见到了虢乐夫人,她还夸我唱歌唱得好呢。”
阿娘和兰姑默默对视了一眼,阿娘上前来捏了捏我的脸,“我觉得有点不真实,你从小就不会唱歌,你还是不是我的小阿眠了?”
我不高兴了,“我怎么不会唱了,阿娘你看我,快看,我的黑眼圈。”
我指着眼睛,“我在姑姑那里每天起早贪黑地学弹琴,背书练字,都熬出黑眼圈了。”
阿娘拍下我的手,“胡说八道,你姑姑说你每天要偷懒到中午才起床。”
兰姑也跟着一起笑。
“才不是,每天可辛苦死我了,回去要吃好吃的,兰姑给我做,就要吃兰姑给我做的。”我爬上马车,随手刚放下车帘,突然又一把掀开。
我眼花了吗?我刚才好像在院门口看到了叶珣那个王八蛋在我看?
我又连忙掀开车帘朝外望了望,确定没看到什么人,才松了口气。
好吓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