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柱子,你今天就告诉我能不能把钱还了?!”
在腊月二十六那天章兰兰口中二哥换成了柱子。
“妹妹啊,,钱都被你三哥败光了,我今年恐怕实在还不了了。”章立柱本想又好言好语劝妹妹容他过年去赚钱,可章兰兰听说今年还不上钱后,骨碌一声就倒在地上了。那瞬间,章立柱还以为章兰兰犯了什么疾病了。
章兰兰倒在地上就开始撒泼了。
“你别跟我说这些,还不上,当初怎么舔着脸借钱来!给你这些天工夫,干嘛去了,难道借钱还借不出来一点?俺不管,反正今天我得拿着钱回去!”
“这时候去哪里借啊!不管怎么说,你先,你先起来。”章立柱说。
“你不还钱,俺就不起来!”
章兰兰一边拍打地面,一边呜呜咽咽哭起来:
“你说俺命咋就这么苦啊,摊上了这样的哥哥!有钱不还!你们有钱捣鼓媳妇儿,却没钱还亲妹妹血汗钱!你们就是坑人鬼,专坑自己亲妹妹……”
章立柱看到披头散发妹妹,又听她这样说,心里已经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只能无力地跟妹妹又一次解释钱怎么没了,又是如何去刘?章家要钱,甚至受了怎样的欺负。章兰兰大概也明白家里没钱是真的了,可并没有就此作罢,她相信二哥长年在外打工,怎么会没有三两千私房钱,毕竟二哥和三哥打小不对付,二哥怎会全把钱扔给三哥,就算有个两三千也是好的,能要回来点是点儿。想到此,章兰兰更加气恼了,更加赖在地上打滚叫喊,可直到最后她见二哥真的拿不出钱了,便变成了破口大骂。
“当初俺不想这笔钱,就是知道你们还不上!
“瞧你们那熊样,就带着挣不来的样子!
“你们也不想想,就你们这样,哪个女人会看上?
“还整天想着媳妇儿!”
很多人都是这样,在自己目的落空时,就翻脸,就开始人身攻击。章兰兰话,就像刀子,一刀刀剜章立柱心上。没有比亲人的语言攻击力再大的了。章立柱可以不在乎街坊四邻看低,可以不在乎工友嘲笑,可以不在乎八竿子才打得着的所谓亲戚漠然,可是,他不能不在乎至亲的看法。一母同胞的妹妹,说出这样话,他已经快要到万念俱灰地步了。他感觉自己身体内生命之火,一点点抽离出去,全身没了力气。章立柱面对此情此景,又急又气又恼,然后一圈圈在院子里转圈圈。
“妹妹啊,大过年的,你让我往哪里给你弄钱去啊?
“要不这样,你再给我半年时间,赚了钱我保准先还你,行不?
“你把银行卡号给我,发了工资,直接打给你?”
章兰兰想起迟则生变,一口咬定:
“不行!年前还不了,那年后就还!反正俺不会再等大半年,再让你们把钱败光!”
年后还,年后拿什么还?章立柱圈圈转得更急了。可他最后还是答应了撒泼打诨妹妹。章立柱跟她说定,大年初四之前,他就会把那一万块钱一分不少还上,哪怕是砸锅卖铁,哪怕是去卖血卖肾。章兰兰这才拍拍屁股走了,临走时骂骂咧咧声音,响亮整条街。
章立柱陷入了空前悲望。
他知道,那一万块钱,过年后,恐怕也没法还上按时了。那承诺不过是为了哄妹妹赶快离去。他是多么不想这样做啊!他这辈子,其实都是在做一件事儿,就是,为了站起来活着,堂堂正正活着,为了像个人样活着。他原本不想背弃承诺,去骗妹妹。从小到大,他都没骗过妹妹啊!章立柱苦苦思索,最后他想,实在不行过了年,就用那不是法子的法子——东边院子,加上地皮,还值个七八千块钱。过了年,他就把宅基地合同送到妹妹家。
可,他是多么不想把东边院子抵押出去啊!。因为那个院子不单单是套院子,还有他未来生活全部希望。那是他原本打算自己未来过小日子地方。没有了那院子,生活还有什么希望,未来还有什么指望?其实,他生活本来就没有希望的。
是了,像他这样家庭,就是将来花钱去“买”个媳妇儿又能怎样?那女人恐怕早晚会跑的。多少个比他们家庭殷实的单身汉,多少个比他们长得还好看的单身汉,弄来的那些小媳妇,过了好些年,甚至有的生儿育女,不也照样跑路的跑路,跟别人私奔的私奔?真心实意心过日子的屈指可数。是啊,那些女人怎会跟他们这些破落户过下去呢,何况当初她们“嫁”过来时,根本就是心不甘情不愿。不是你情我愿,就是不行啊。
人活着为了个念想吗。可他章立柱念想已经没有了。
东边院子,没了就没了,这是没有法子的事!可就算如此,他想,妹妹家可能还是不会认账,毕竟七八千跟一万还差了不少,到头,他还是成了坑害自己亲妹妹的人了!他甚至可以想象到,到时妹妹会骂他个狗血喷头的样子,就像大年二十六那天那般!他想起妹妹那天那些话,心仿佛放在了炭火上。他脑海中又一遍遍翻腾起了前面那些事儿。越是翻来覆去想,章立柱越是感觉如高级法院那个结论——驳回上诉,维持原判。于是,那死的念头,越来越强烈。
可是,死,是个技术活。
平常自杀无非是触电、溺水、上吊、喝毒药。
他们家没有电。他们家连个自杀的电都没有。这法子行不通。
去溺水?村里有水库和深井。早些年也有不少人跳水淹死了。可是,这个法子似乎也行不通,先不说这样溺水,会让那些路过水库的人们害怕,他们家已经是个谁也不愿意搭理的破落户,可他不想死后也被人戳脊梁骨,再说,他会水,跳进水里,在最后关头,肯定会本能地游泳,这样无非是给自己洗了个凉水澡。大冬天,太冷。
去上吊?听说人死后舌头会拉得老长,很难看,听说人死后会去拔舌地狱,永世不能超生。上吊的人,大略都会在家里,这样没有外人干扰。可是,章立柱想,自己不能在家上吊,他当然不会顾虑老三那混蛋,可是母亲是不能不考虑的,因为那样老母亲在家肯定会害怕的。
章立柱想到自己老母亲,忽然又有些不忍了。他想,自己若死了,以后老母亲怎么办,那混蛋老三会给老母亲养老送终吗?那混蛋连养活自己都难,懒得要死,要他照顾母亲,怎么可能!老母亲,成为了他人生中剩下的最后牵挂。他在心里做着最后挣扎。
章立柱昏暗地走在街道上,忽然肩膀被人拍了下。后面站着的是庆宝。
“柱子啊,过了年还回工地上不?”
“再,再说吧……”章立柱淡然地说。
“你若没找到好的活儿,还是回去吧,听说过年老板给我们涨工资了,每月涨了一百块钱,这样我们每月就两千一了!”
“涨一百,两千一?”章立柱有些惊讶地问道。
庆宝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随即道:
“谁知道是不是真的,也没谱的事儿,哎你们家年货置办了没有?”
“办了。”章立柱撒谎道。
原本他打算赶腊月二十七最后年集,好歹置办点儿年货,至少买袋面粉过年,可遇到这些事儿,他早就想不起去赶年集,想起也没钱去赶年集了。
庆宝又问了些其他话,三言两语后,便赶忙离开了。可章立柱还呆在原地,想着庆宝的话儿。章立柱在想,他的工资不是每月一千九百块吗?过年涨一百块块钱,应该是两千整才对,庆宝怎么说两千一?庆宝怎么走得那么快?在他回想到当初找这个活儿时,王平那样热情,忽然就明白了。
其中一百块钱,最后肯定落到了帮忙找工作的王平手里了!章立柱心中泛起了不知是怎样感觉。他没想到,邻里邻居,王平竟然每月都在坑他一百块钱。他可是一直都在念王平的好。事情竟然是这样子。其实,当初王平若讲明,也没什么,毕竟这活儿是他找的。可是,让人心寒的是,王平没有。两年了,同村工友们,也没人告诉他。这样看来,他们是知道,只是都替王平隐瞒着。若不是庆宝说漏了嘴,他大概永远不会知道了。他们都瞒着他。他们没有人愿意告诉他这个秘密。是了,王平在村里是“呼风唤雨”人物,人家比他这光棍汉有用多了,谁会为了光棍汉而得罪王平呢?怪不得别人都喊他傻子呢。王平每月都在坑他一百块钱,是呵,现在的人,都往“钱”看,都钻到钱眼里去了。在这个经济时代,人家凭什么又搭花费又费口舌跟你联系活儿?章立柱不感觉伤心,反正连自己亲妹妹为了要钱都能狗血喷头骂他,一个邻居嘛,又有什么可说的。
他是众人眼中的逊头,混蛋老三是众人眼中的逊头,大哥更是众人眼中的逊头。章立柱一想到大哥的去世,就好像有个东西卡在喉咙,上不来也下不去。他总感觉,大哥的死并不是疾病,或说不单是疾病,而是累死的。这是他回到家后才知道的。
章立柱在打工两年之间,基本就没有回来过。他每个月都会给家里打上两百块钱生活费,本意是给家里买柴米油盐。他以为这些钱,就够他们娘仨吃的了。这些钱也的确够他们娘仨最基本保障了。可是,他千算万算,就是没有算到,家里除了自己,就只有老三有农行卡,他每月打到老三的那两百块钱,全成了老三的私房钱。老三好吃懒做不说,吸烟不离手,小酒最好天天有。章立柱就没有料想到,他不在家这两年,家里日子真的是山穷水尽,衣服露着肉,补丁上摞补丁,吃了上顿没有下顿。地瓜干饭都不够一年嚼谷。青黄不接的春天,是农忙的时候,也是挨饿时候。怎么办呢?这时村里人正好找到他大哥头上。哪家忙不开,都会请章永智去帮工。
这个什么都讲钱的时代,请人帮工当然是要付钱的。除非是亲朋好友的帮工。现在农村一天短工差不多快要赶上工地上工资,每天也要四十块钱了。可章永智给人家帮工基本是义务劳动。他不跟人家要钱,或说人家根本就不给他钱。那些不想花钱雇人村民,都会跑去找章永智。章永智从来都是有求必应,有时放下自家农活,也要给人家去帮忙。他心里想的,就像那些村妇们最后送别时说的那样:
“你看,都是邻里邻居的额,若给你钱,就显得远了……”
他们是个两千多人的村子,分为前后村,很多住户彼此都不认识。本来就不近啊。
章永智给人撅着屁股刨一天土地,到了晚上,也只是混个好酒好菜。那些好菜也不过是豆腐、皮冻、凉皮这些不太值钱东西。他们就像章永智说的那样:
“反正,鱼啊肉啊,也没牙口咬得动。”
有时章永智也能带点残羹冷炙回家。有些妇女,觉得过意不去,便扒拉出她们男人好多年都不穿衣服,送给他。忙活一天,章永智能得到的就是这些了。章永智是个实诚人,觉得这样很满足了。他干活卖力气,又不要钱,农忙不过来的妇女们,常常排着队来请。于是,章永智从后面村子,一家家一户户帮着干活儿。章立忠也时常说大哥“真是个傻子”。可是,当他晚上吃着大哥带回来的饭菜时就不言语了。
一个春忙,有的人家忙完了,可章永智却像当了大官,热热闹闹忙了个没完没了,忙了个手忙脚乱。章永智虽然老了,却比以前干的活儿还要多。那天,他连着帮了两家,上午帮了一家,在那家还没吃完饭,就被旁边邻居请去种玉米,一忙忙到天黢黑。他吃过晚饭回家,已经很晚了,没有钟表,反正已经月上中天。家里老母亲和章立忠都睡了。章永智真是累了,推开屋门,只想着在门槛上坐一会儿。可他不知道,自己就这样坐过去了。不到第二天,半夜,张立忠起来撒尿时,摸了章永智,身体就已经冰凉了。
章立柱没想到大哥是这样去的。他听到这个消息时,也曾想去那两家人家讨个说法,可是事情已经过去那么长时间了,人家肯定不承认。他也没有足够证据证明,大哥是被他们累死的。章立柱想到那个一同玩到大的大哥,就这样去了,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悲伤。有时,他也安慰自己,这样去了也好,没有痛苦,没有知觉,再也不用跟着他们家吃糠咽菜,去嚼那嚼不动的地瓜干饭了。反正人总是要走的。
可是,章立柱现在想起大哥,便不是这样想了。他心里有种恨,不知是恨这个世界,是恨街坊四邻,还是恨他们自己。他说不出来,说不准。
还有什么可活的,去死好了。还是喝药。章立柱想。多吃安眠药倒是可以让人没有痛苦死去,到底有没有痛苦,不知道,据说是这样,可这年头安眠药太难买了,没有药方,即是村里卫生室,也不会买给你安眠药的。还是喝村里常用的敌敌畏吧。去哪家超市买呢?本家章林祥小卖部,他是决计不会去的。他不会再去“照顾”本家生意了。最最重要的是,那坑人起家的本家,听说卖的农药都不太管用,若喝了没死成,到了再救活了,又欠下一笔债,岂不更麻烦,岂不给老母亲又增加了一笔负担。章立柱想到了老母亲,忽然想到,不能就这样死去,在死之前,还要做件事儿。
他去找了王平要钱。每月一百块钱,两年就是两千多。他不能让王平独吞这两千块钱。章立柱是带着必死决心去要账的。不知是王平看出了他决心,还是不想让这件事儿闹大,到了反倒是掏出了一千块钱。
这一千块钱就当他为老母亲尽的最后孝道。
在腊月二十八那天,他去王平超市买农药,王平家的却说,没有了,夏天的农药都买完了。他知道这不过是个说辞。每年多多少少都会剩下些农药,何况他又没说买哪种农药,上来就说没有了?章立柱知道,王平家的是看出他的心思了。她是害怕了。因为昨天他在王平面前说过“不退钱我就死在你们家”。
人生最大悲哀就是,连死,都是那么困难;人最大悲哀就是,想死,都想得不够决绝。
其实,章立柱想到自杀,想到跳水库太冷时,还没真正存下死的心。他是因为老三一句话,而真正下了那个决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