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楚手里握着枫枝,转过头对着身旁的女子微微一笑:“不如我们一同上去?”女子没有出声,只是微微点了下头,便跟着赵楚步走进秋山亭之中。
女子面貌也很平常,但却无处不在散发着一种叫做温柔的东西,举手抬足、浅笑转眸,就像一汪清泉时时刻刻都环绕周围,仔细品味下,温柔中还带着若隐若现的睿智。
倘若再次望向那女子的脸,会发现,竟然变得精致而温婉起来。
赵楚略一沉思,嘴角浅浅一笑,将枫枝递给女子,看着枝上的几片红叶,缓缓吟道:
“红秋山上山秋红,
“携君坐赏秋山亭;
“折下红叶三对半,
“不知此花可传情?”
待那赵楚吟诵完毕,众人皆是拍手叫好,一边称赞着“好诗”,一边起哄着“可传情”,似是要将那亭中的女子羞到赵楚怀中才算痛快。
女子接过枫枝,淡淡的红晕恰到好处的在脸颊上爬了一半,没有低头窝进赵楚怀抱,却是抬头看了赵楚一眼,狡黠的笑了笑,然后转过身来,对着众人道:“若可传情,那此情岂不是马上就要传给他人。”
赵楚听闻朗声笑道:“你这丫头,好生调皮。我将要看看你想送给哪个?”
女子莞尔一笑,轻步下阶出亭,走近一处角落,随意的将枫枝塞进一个中年大汉手中,便挽住走过来的赵楚手臂一同回到了最初站的地方。随着二人归位,身边的那些人,很自然的围成了一个半圆形,拱卫在二人周围。
中年大汉接到枫枝后楞了一下,随即憨憨的笑着,说道:“俺不会吟诗,俺只会喝酒,哈哈。”
于是,很自觉的跑到卖酒的箱子前,扔了一两银子,端起一杯,爽快的将酒倒入了腹中。
倘若有人吟诗,场中自然鸦雀无声,若没有人吟诗的时候,众人便开始七嘴八舌的议论开来。
“刚刚赵楚那句此花可传情,真是妙哉。”
“是啊,难得今日有此佳句,实在是不虚此行,不虚此行。”
中年大汉喝完酒,随意瞟了一眼那个装钱的大箱子,心中腹诽:这不知是要赚去多少银钱。不由哈哈一笑,便将那枫枝拍到了桌子上,上面三对半的枫叶,被震落了半片。
杨景天正眉开眼笑想着箱子中的银钱时,殊不知众人的矛头便指向了自己。只得硬着头皮走向了秋山亭。
短短十几步,杨景天竟然走的如同即将赶赴刑场一般,无数的目光形成了无穷无尽的压力,有时候压力就是动力,见他突然眼前一亮,心中便有了计较,后几步迈的着实轻快了许多。
杨景天手握枫枝,陪着笑站在秋山亭中,向众人躬身一礼,道,“承蒙各位捧场抬爱,一直以来对自家小店照拂有加,在此谢过。今日既然这枫枝落入鄙人之手,便送首打油诗给各位解闷,全当图一乐儿。”
众人听杨景天要作诗,瞬时安静了下来,面带讥笑的望着他。
杨景天轻咳数声,摇头晃脑的吟道:
“山景何其美,
“客人何其多;
“我家酒管够,
“今日敞开喝。”
众人见他被点中作诗,还不忘宣传自家生意,自是啼笑皆非。
虽为打油诗,但也算是过关,让卖酒小哥割肉的大好契机瞬间化为泡影,不禁一边笑骂其狡诈,一边叹声连连,暗道:可惜啊,可惜。
“开心就好,开心就好。”杨景天在秋山亭中得意的朝着众人连连拱手,随后道:“做买卖的不能得罪人,我这枫枝便不能传下去了。”
待众人哗声渐起,杨景天又补充道:“传是不能传,但我可以扔,这扔到谁手里,便不是我的意思了,那是老天爷的意思。”
众人这才恍然大“喔”,复又安静下来。
只见杨景天背过身去,面朝丘山亭,手中的枫枝使劲往身后一甩。由于用力过猛,那枫枝在空中转着圈,朝着场外飞去,划了一条优美的弧线后,稳稳落入一位皂衣少年手中。
众人的视线随着那根枫枝一同停留在皂衣少年身上,少年却没有显得不安,只是目光随意的在人群中略过,在云阙的脸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而后从容的向着已然分开的人群中穿了过去。
陈江生知道接下来出场的是叶知秋,与云阙一样乃三绝三少之一。
但此时却没有看向场间,而是看着远处那片云朵,呆呆的出神。
却不知,他在心中却一刻不停的倒数:三、二、一……
叶知秋一手握着枫枝,一手握着折扇,面带微笑,神情惫懒,步履轻盈,与之前的赵楚相比,少了几分压迫感,却多了一丝诡异的神秘,潇洒至极。
没有多余的话,站定于秋山亭上,便自随意吟道:
“美景不胜收,
“客来山自羞;
“愁情何所寄,
“一叶可知秋。”
众人还没来得及品味诗中的深意,那叶知秋便走下了秋山亭,向着榭栅处随手一挥,枫枝便抛了过去,准准的落在了云阙手中,懒懒的声音从少年的薄唇中挤出来。
“既然本少爷都上了台面,你怎舍得还在台下躲着,莫要落了我们一起的名声。”
眉宇清秀的年轻道人晃了晃手中的枫枝,无奈的摇了摇头,看着叶知秋,又看似无意的瞄了陈江生一眼,没有半分矫情,抬步向秋山亭方向走去。
气宇轩昂便是形容云阙最好的词语,他也没做过多的寒暄,直接吟道:
“秋山好,
“风景美如嫣。
“云挽彩霞沾榭宇,
“风剪红叶落亭檐。
“敢不赞秋山?”
陈江生依然看着天边的云,心中默念:三、二、一……
自从那位翩翩公子携女伴入亭开始,众人的耳朵就被这几首佳作轮流洗礼,感慨万千,当然,杨景天那首打油诗自然是不能算在内。
“一叶可知秋,风剪红叶落亭檐,再加上之前的那首,哎呀,这如何是好啊,我竟然分不出哪首才能夺得诗魁。今日听到,真是不枉此生,不枉此生。”
先前连叹数声不虚此行的那位,直接升级到了不枉此生。
既然是斗诗,自然就有彩头,若被公认是今次斗诗的诗魁,那么便会获得赞助商提供的非常丰厚的奖励。
本次诗会活动的首席赞助商便是毛台酒吧与秀春楼。
众人看着美景、饮着毛台、听着佳句的同时,便把关注的重点放在了谁能夺得诗魁这件事上。
“我觉得还是传情诗好,毕竟是两个人,有故事,有对话,还有绵绵的情意隐含其中。”
“我反而觉得知秋诗好,那句山自羞的画面感与一叶知秋的寓意更加深刻些。”
“哎——若说到画面感,那首梦游仙的词,才是其中佼佼者,挽和剪二字用的出神入化,就算没来过红秋山,单单只听这词,都能身临其境。”
众说当然不一,场面有些嘈杂。
唯独陈江生没有任何变化,还是看着天边的云,心中默念:三、二、一……
正在众人讨论之时,秋山亭中的云阙却极少见的也出现了玩味儿的神色。
只见他缓步走向了卖酒的长桌,很自然的从上面端起了一杯酒,很自然的喝了,自然到他没有给钱,而杨景天却完全忽略了。
陈江生没有忽略,而是盯着眼前这个人。
云阙没有说话,又是很自然的将枫枝轻轻抛给了陈江生。
大家的眼神,有些失望,当然就没有过多的关注,难不成还真指望那个傻子能出口成章?
陈江生拾起枫枝,脚步都有些颤抖,由于动作太慢,以至于众人开始七嘴八舌的催促起来。
他有种创造历史的冲动。
但依然还是没有忘记看着天边的云……
这是陈江生此生以来,第一次在众人面前说话。
以至于他说话之后,场间竟然有些鸦雀无声。
“远上寒山石径斜,
“白云生处有人家。
“停车坐爱枫林晚,
“霜叶红于二月花。”
场间的鸦雀无声一直持续了很久,最终还是沸腾起来!
赵楚听罢,闭目而思,似是神游至诗中仙境,不住地点头称赞,赏识的目光穿过了沸腾的人群,直接落在陈江生的身上。
这时,随从与他耳语了几句,他又与身边人低声吩咐了什么,便携着女伴转身先行下山去了。
场间众人蜂拥而上,唾沫星子混合着绝赞的言词更是毫不吝啬的朝着陈江生喷了过去,喷得他浑身湿漉。
但陈江生没有理会任何事,目光也没有落在任何一个人的身上,依然还是看着天边的云朵,在心中默数:三、二、一……
身上湿漉漉尽是口水,身边一圈七嘴八舌的嘈乱,然而,陈江生的眼睛确是越来越亮。
虽然此时表情上依旧平静,但心中却泛起无数波澜。
变了!真的变了。
天空之中骤然有雨落下。
但远处的那片云朵却被风吹的左摇右晃,最终从中间破开,竟然露出了一个太阳!
真他妈的是好诗,好湿。
云阙目不斜视,静静的盯着人群中的风光少年,看似不经心的问道:“你怎有闲情来到此处?”
叶知秋笑着说道:“自然是有事要做。当然,让我没想到的是,你和赵家公子居然也会凑热闹。”
云阙自信道:“连我都是见到你之后才确定,血夜祭最终的地点是这里。那赵家公子,自然是碰巧的。”
叶知秋只是笑了笑,悻悻然背负双手准备离开,然后极有深意的言道:“那你晚些的时候,要不要离开?或者说,需要我们打上一架再走?”
这诗魁的名头自然被陈江生拿了去,众人羡慕之余,更多的还是感慨如此一个傻子居然真的可以出口成章,看他在那边乐的,嘴都合不上了。
杨景天看着陈江生的表情,竟然也发起呆来,与之相处这么久,还第一次看见他在笑,原来他也是会笑的啊。
陈江生确实在笑。
已经不知道多久没有笑过的他,确实是在笑。
五万多次的尝试,人世间都会有细微的变化,没有变过的除了最终都会死,还有那片天。
但是,今天,他看到了一片崭新的天空,那个太阳从那片云朵破出的那一刹那,天变了。
变天了!
他看着那边的那片枫叶倒数:三、二、一。
枫叶没有落下。
他看着那边的那片枫林倒数:三、二、一。
其间没有雀鸟飞出。
他看着所有能看到的一切倒数:三、二、一……
没有,一切都没有发生,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从此之后,一无所知。
从此之后,再也不会单调的重复记忆中的那一幕一幕,而是一个崭新的未来。
他看着枫叶想笑,他看着枫林想笑,他看着杨景天想笑,他看着所能看到的一切,都想笑。
他又怎能不笑。
“谢谢了!杜牧!真他妈的好诗!好湿!”
他仰天长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