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江生要去都城古今。
一般来讲,只有一条路可以选择。
那便是向西而行,绕过连绵不绝的青玉山脉,再顺着玉河向西向南到达丰元城,最后沿着官道一路走下去便到了。虽路途平坦,又有诸多官驿村镇歇脚,但就算是快行,没有一个半个月,是肯定无法抵达的。
陈江生却没有走这条路,因为有更近的一条路。
玉荷镇与古今城之间,只是隔着那片青玉山脉,若能穿山而行,则仅需数天便至。
只是大山险峻难爬,山中毒蛇猛兽聚集,还有深不见底的暗沟巨壑,就算依靠山林吃饭的猎户与樵夫,都不敢轻易深入。
还有层层叠叠的山脊云雾和茂密繁杂足以遮天蔽日的古树,任谁都会迷失在这天然形成的迷宫之中。
故而,这条青玉山脉便成了整个世间最难以征服的地域之一。
但,陈江生依然走进了这片大山,因为他知道路。
这个时节,风是从南向北刮的,大山阻挡了来自大东江流域的暖空气,所以青玉山脉以北的小东江流域自然暖的迟些,靠近内陆这边反而更冷一点。
正因如此,如今已近三月,玉荷镇上的雪,却还没有化净。
关于气温,大山之中更是明显,经常见到,这边还是黑白一片,那边已是绿意盎然。
正值午时,一早进山的陈江生,半天时间爬到了一座矮山之上。
找了块干净的石头,从随身携带的包袱中拿出了一些干粮与水,一边吃喝补充体力,一边手搭凉棚向四处张望。
补给并没有带太多,只够两顿之用。
这里鸟兽无数,山泉小溪更是随处可见,吃喝之事并不发愁。
刚刚捉的一只山鸡,便挂在包袱之侧,准备入夜后当做晚餐。
一片光屏映在他的眼中,上面显示着这片区域的详尽信息与地形地貌。
山有多高,沟有多深,哪里有河,哪里能走。
那个代表自己位置的红点,还有一根弯弯曲曲的红线,红线那边,便是都城古今。
这是陈江生发现地理位置坐标的时候,同时开启的一个全新功能,叫做卫星定位系统。
自从载人飞行器离开天启号飞船的同时,飞船便成为了一颗卫星,它自动程序其中一项,便是不断采集整个星球表面的各种信息,并通过分析运算得出详细的结论,储存到不停更新的数据库之中。
就算青玉山脉中的云雾再胜再广再难以捉摸,也存在某时某刻在一个指定地理区域内,一点云雾都没有的时候,而一旦出现,便会被天启号采集到。
此时陈江生看到的,并不是云雾缭绕的真实画面,而是拨开云雾见青山的虚拟画面。
所以,陈江生所需要做的,仅仅是按照那根红线所指的方向前进。
而已。
这也正是陈江生选择这条翻山之路的原因。
于是,收起了包袱,继续自己下一段愉快又轻松的翻山之旅。
……
就在前方不远处,还有一个人也在山中,选择了和陈江生一样的翻山之路,只是和陈江生相比,他就没有那么愉快了,更加谈不上轻松。
叶知秋停下了脚步,望着眼前这棵似曾相识的歪脖古树,还有树下那处已成灰烬的篝火堆,显得是那么的萧瑟与寂寥。
十一天前走进大山,这棵歪脖古树已经第三次看见。
天色渐暗,无奈之下,只好再次拾柴堆薪,没有心情打猎,只是从怀中取出了前些天烘干的鹿肉,送进嘴中无味的咀嚼着。
正在这时,远处走来一人,他的脚步很轻快。
叶知秋皱了皱眉,看着他一步步走近,然后认出了他。
陈江生自然也认得叶知秋。
“为何你会来这里?”叶知秋问。
“自然是为了翻山,我想你也一样。”陈江生放下包袱,也坐在巨石上,感慨道:“这里不错。”
叶知秋苦笑了一下,没有评价关于“这里不错”,而是问了一个两年前的问题。
“我很好奇,为何云阙要救你。”
陈江生把吹断青叶的故事讲给叶知秋听,自然也没有隐瞒提前做了手脚的事。
叶知秋当然知道资质的重要性,于是很理解云阙,同时很同情他。
“你如何知道他会来?”叶知秋看了陈江生一眼。
“因为我知道。”陈江生回答的很马虎。
“这个回答我不满意。”叶知秋继续看着陈江生。
陈江生却没有看叶知秋,而是看着篝火堆旁边的另一处篝火堆,猜到了什么。
“那我换个说法,”陈江生用地上的一根烂木开始头挖坑,“我可以翻过这座山。”
叶知秋不在看陈江生,而是看了看南边的山,随意的摆弄着手中的几块石子。
“恩,条件?”
“我想知道明宗之中有没有一个人叫周余或谢宇航。”
陈江生说的很慢,确保叶知秋听得清楚,手上的动作确实没有停下。
“我的印象中,没有。”
“这个回答我也不满意。”
叶知秋稍微想了想,复又说道:“有个人,我和父亲叫他羽先生。”
“他在什么地方?”
“这是第二个问题了。”
叶知秋懒懒的躺在了那块大石头上,不在说话。
陈江生将那只山鸡,扔进坑里,随意的埋了,然后把那堆篝火移动到埋山鸡的地方。
也不在说话。
没过多久,一股浓郁的香气便从篝火堆中散播出来。
……
夜入三更,篝火堆已经熄灭,旁边摆放了两堆鸡骨头。
星辰爬满了天幕,但在这片大山之中却很难有星光洒下来,就连月色也是朦胧晦暗,透过云雾的点点月光,凄惨的照在古树林间,让原本漆黑无比的群山显得更加漆黑。
早春时节,昆虫幼虫刚刚孵化,还没有长成,自然便没有虫鸣,只有细小的流水之音从不远处的小溪中窸窸窣窣的没入古树林间,让原本安静无比的群山显得更加安静。
叶知秋没有睡意,只是躺着。
陈江生大咧咧地躺在了巨石的另一侧,不多时就有细微的鼾声响起。
他知道,叶知秋不会对杀自己。
因为他很懒,而有了自己,他就可以更懒,比如吃食。
更何况,杀人也是需要费力气的事。
最重要的原因是,叶知秋真的想翻山。
……
当天气逐渐变暖,当地上的青草、枝上的嫩芽愈发繁茂,叶知秋知道,陈江生带的路是对的。
随着心境上的变化,他吃也香,睡也香,早起也洗脸,途中也看山。
于是,整个人又恢复了从前的那份惫懒,而这一切,都是因为篝火对面的那个家伙,心境中,自然而然的多了一份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出的依赖。
熊熊的篝火之侧,插着一排串好的青蛙。
它们柔软嫩滑的肌肤,面对炙热的火焰没有丝毫抵抗能力,如同羞怯一般,抽抽的缩回进同样嫩滑的肌肉组织当中,被挤压出来的液体还没来得及往下滴,就被烘干。
与此同时,一股类似烤鱼般鲜甜的香气便弥漫出来。
陈江生从包袱中翻出一个小瓷罐,从里面用手指拈出些白色的颗粒,均匀撒在那些青蛙之上。
“没想到,你连盐巴都会随身携带。”篝火将叶知秋的那张脸映的通红,却丝毫没有遮挡住逐渐浮现出来的轻松和惬意。
他没想到陈江生会带盐巴,更想不到,他居然真的能找到路,每每遇到不明去向的云雾时,那个家伙总能笃定的指出一条路。
当叶知秋把这件事情看的多了,也就习惯了,那种不可思议终归可以理解成天赋。
就比如他自己,在阵法与棋坪上的天赋,往往总会让人觉得不可思议,既然如此,又何必去问个究竟,关键是懒得问。
“出门在外,尤其是去没有人烟的地方,一定要带上盐巴,不然再好吃的肉质,没有咸味也会让你吃到吐。”
陈江生不停旋转着那些插在地上的青蛙串,心中却想着自己五岁时,从玉河村逃难去往庆元镇的日子。
“还有几日可出山?”
“我哪里知道。”
叶知秋玩味儿的看着陈江生,仿佛看穿了他,意味深长的说道:
“我相信运气这回事,但不相信一直有运气这回事,就像是骰子赌大小,连赢十局可以说是运气,连赢百局那一定就是作弊,所以你必然知道。”
陈江生把烤熟的青蛙串递给叶知秋,仍然一脸无辜的说道:“我运气一直都很好,就算是作弊,我也把他当成是运气。”
陈江生又从地上抽起了一串,撕下了整整一半,在嘴巴里胡乱的嚼了几下,朝着叶知秋傻傻一笑,露出了一排整齐的牙,还有半截青蛙腿。
叶知秋也随意咬下一块肉,咀嚼道:“有时候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
陈江生叹道:“我想要实力也想要运气,而并不想将二者混为一谈。”
心中想到一句话: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你实力很差。”叶知秋看了他一眼,懒懒的说道,“所谓天赋,就是上天赋予,不可强求。”
陈江生无奈的叹了口气,把心思放到烤青蛙上,心中若有所思。
天是用来逆的,又何来的天赋。
虽然这个皮囊不好,但唯有这个皮囊可以补瓶,又怎会不好。
或许只是机缘没到而已。
外焦里嫩的青蛙肉,拥有鱼肉鲜甜的同时,又拥有熊掌肉般的口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鱼与熊掌已经兼得。
是啊,机缘啊。
……
云夕城皇宫大殿,一个身着淡青色道袍的老人负手而立,双眼灼灼的朝着一个方向,目光并没有去看殿中的任何东西,而是仿佛穿透了整座宫殿,甚至飞跃了一片巨大的沼泽,落在遥远的南海之滨。
“国师,这次是千载难逢的契机,若您肯出手,大事定成。”荆葵帝国皇帝陛下满是希冀的目光望着眼前这个老人,“大秦帝国,虎踞东方,一直以来便是我荆葵的心腹大患。若非如此,若这个机会错过了,说不定要等上几百年。”
能让荆国皇帝用如此谦卑语气讲话的人,就只有眼前的这位老人,皇帝甚至连“朕”都换成了“我”。
老人是国师,已经历经了八百年的荆葵帝国,就只有他这一位国师,他的名字,叫吕清晨。
他帮助冼氏一族打下了江山,并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了当时的皇帝。
换句话说,荆葵帝国的每任皇帝,都有一半是他的血脉。
八百年的岁月里,这位老人一直是帝国守护神。
按理来说,他没有任何理由拒绝当今陛下的请求,但他的层次不允许他这样做。
因为在十七年前,有个比他更强大的老人,对整个世界说了一句话:
修行界归修行界,人世间归人世间。
很多人都知道这句话,但,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才能明白这句话的真实含义。
这句话的对象并不是修行者、更不是普通人,而是像国师一样为数不多的几个大修行者。
吕清晨很清楚,为什么岛主会说出那样的话。
修行者一旦上了两级台阶,便可以无视这个世界上的很多规则,比如脱离生老病死,比如控制山崩海啸,而这,对人间来说,就是灭顶之灾。
空旷的皇宫大殿之中,只有两个人,吕清晨一直没有说过一句话,因为有些事情并不是龙椅上的人能明白的。
年迈瘦削的荆国皇帝用手拄着龙椅勉强站了起来,缓缓走到老人身后,两行浑浊的泪水自皇帝的眼角流淌至唇边。
“老祖宗,大秦的铁骑若攻陷了漠城,大凉便会灭国,而下一个灭国的就是我们。一旦让秦国铁骑渡过死亡海峡,便没人可以阻止他们,到时就算是有您出手,也未必可以抵挡得住啊。”
说完之后,这个世间第二大强国的皇帝陛下就那样直挺挺的跪了下去。
如同跪下了整片江山。
……
黑石山,顾名思义,很久以前有很多黑色的石头嵌在大山之中。
当人们发现,这种黑色的石头可以燃烧,并且比木柴更持久,便开始有人采集,用于做饭、取暖。于是更多的人知道了,便有了买卖和专门的采集之人。
再丰富的矿产资源,也经不住数百年的消耗,大山之上的黑色石头逐渐被采集一空,形成了很多孔洞。
大的有几层楼那么高,小的只能容一人藏身。
没有了黑色的石头,这里便荒凉了。
后来,一个人上了山,他在每个孔洞之中都住了一夜。
之后,黑石山上再也看不到孔洞,因为每个孔洞之中,都被修葺了一间寺庙。
大的寺庙几层楼那么高,小的寺庙只能容一人藏身。
半山腰处,有间不大不小的寺庙,里面有两位僧人,二人对坐而语,只是话中的玄机很深,让人难以琢磨。
“师傅,他会出山吗?”
“身在山中,便要出山。”
“那我们也要出山?”
“我们不用。”
“为何我们不用?”
“因为我们的山很小,就算身在山中,也不会看不见山。”
“他的山很大?”
“很大。”
“有多大?”
“有江山那么大。”
……
陈江生与叶知秋同样也身在山中,而且山也很大,所以二人便要出山,便会出山,便已出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