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一年级开学前一天,苏小査拉着行李箱去爷爷家,爷爷在小院子里晒太阳,换了许多次还是同款总统椅,爷爷穿着复古的中山装外套,稀少的头发和眉毛、胡子都已覆盖一层岁月的白霜,他的眼神渐渐失去光泽,混沌而礼貌地笑着看着走过来的苏小査:“你找谁啊?”
苏小査愣了一下,以为爷爷和她在闹着玩,随即放下箱子:“爷爷,我是小査啊。”
离得近了些,爷爷才恍然:“小査来啦!”爷爷拄着拐杖想站起来,费了好大力气也没能站起来,他往屋里喊奶奶:“云昭,云昭!小査来了!”
奶奶喜出望外地小跑出来,明明也没有很久没见他们,苏小査却突然感到爷爷奶奶短时间里精气神的落差,有些唏嘘,她太舍不得爷爷奶奶了。
爸妈还没有注意到爷爷身体开始有些不正常,好像只是因为年迈的原因,什么病痛都被认为是应该发生的,人们往往见怪不怪。
苏小査临走的时候爷爷塞给了她三百二十七块钱,爷爷说身上只有这么多了,说话间又从上衣口袋里和裤子口袋里缓慢而仔细地摸索,甚至把裤子的口袋都翻出来检查,终于又看到了两张一块钱的纸币,破旧不堪,重叠在一起,爷爷捋整齐,手有些颤抖,手上的老年斑格外醒目,塞到苏小査手里:“在外面别饿到自己,要吃饱饭啊。”说到这里,爷爷居然眼眶都红了。
苏小査忍着眼泪,她向来不爱在人前哭,等到离开奶奶家,上了公交车去火车站的时候,她把头朝着车窗外,当她哭的时候,人们只能看见她的后脑勺。天空没有晚霞了,仅有的深蓝色像爷爷那件复古的中山装外套。
到了学校的宿舍以后,宿舍里不仅有新的室友,还有她们各自的父母,有一对父母临走的时候眼眶泛红,那个室友也是泪如雨下。她有些不解,离开父母明明是这么幸福的事情。
她把暑假里挣来的钱留作生活费,爸爸给她交了学费。开学第一个月,又是社团吃饭,又是入会费,加上充饭卡,很快她的钱撑不了多久了。
第二个月的时候,趁着国庆出去找了一份快递店兼职,勉强能够吃饱饭,但是当因为北方的十月渐渐有些凉意,她买了一件外套的时候,她又一次陷入了饥饿的困境。
十六岁的她没有办法找到校外高额的兼职,校内的快递店也帮不上多大的忙了。她终于给爸爸发了一条微信:我没钱吃饭了。
爸爸给她转了五十块钱。
她和室友去食堂充饭卡的时候,她充了五十八块钱,她室友问她:“苏小査,你怎么还带零头的……”
苏小査没有说话,连笑都懒得笑了,反正大家也不熟。
每次看那些排队的人充饭卡都是充三百五百的,她又一次觉得自卑,但是很快这种自卑感就消失了,在她找到一份好工作的时候。贫穷远远比父母吵架让人舒服得多,苏小査自己安慰自己。
她在一家服装店和一家咖啡店都找到了基本的兼职,不会再饿肚子了,也不会跑到食堂充带有零头的钱了。她一边跑着去另一家店兼职,一边开心地笑起来,有些张牙舞爪,她觉得自己开心过头了,像个神经病。
但是她觉得如果自己能够挣钱吃饱,就不用问他们要钱了,脱离了一点关系,就开心了一个度。
事实上,她们宿舍的关系很好。会一起攒钱出去旅游,一起去食堂吃饭,一起在睡前夜聊,一起开黑……除了问及父母,苏小査觉得这间小屋简直美好极了!
谈及父母,她瞬间觉得糟糕透了。
她怕别人问,她怕想起来那些日日夜夜不停的争吵声、摔打声,她怕想起那熟悉的酒精味,可怕极了。
聊到这里,她就蒙在被子里装睡着。事实上,她会是最后一个睡着的,如果梦见了爷爷奶奶,那醒来就会是笑着的了。
元旦放假回家的时候,她回到了爷爷家,老远过去就大喊了一声爷爷,爷爷在电视机跟前看电视,她跑到客厅里爷爷才察觉有人来了:“你找谁啊?”爷爷迷惑地看着她,迷惑的表情使他看起来更加衰老。
“爷爷,我是小査。”苏小査激动地眼泪有些上头。
“你哄我。”爷爷突然笑的像个小孩子。“小査她在外面上学呢,你哄我。”
苏小査说:“我真是小査,不哄你。”苏小査走上前,让爷爷看得清楚。
爷爷思考了半天恍然大笑:“你是小唐,你是小唐啊。”
小唐是苏小査的堂姐,堂姐已经结婚了,在新疆做生意。突然这么一提,小査想到堂姐好像有些年头没回来看爷爷了。
苏小査自己心里想着:爷爷怎么不认识我了呢。有些伤心,直到奶奶回来:“小唐来了啊!”
“奶奶,我是小査!”苏小査跑过去,奶奶才认得出:“哟,跟你姐姐太像了。”
奶奶走到客厅问爷爷中午吃什么,爷爷立马和奶奶告状似地说:“她哄我说她是小査,查查不是上学去了吗?”
奶奶说你再看看?
苏小査那天心里像塞进去一块巨大的石头,沉甸甸的。
她和爸妈说了这件事,爸爸和姑姑带爷爷去检查,确诊了是阿尔兹海默症,姑姑怕爷爷走丢,在爷爷口袋上缝了联系方式。
爷爷病重,奶奶也一块带去了检查。检查一切正常,医生说只有脑梗方面需要复查,希望能够及时住院。恰逢爷爷生日,爸爸和姑姑商量在爷爷生日过后,再送奶奶去医院住院。
爷爷夜间会因为身体疼痛哭喊,奶奶也夜不能寐。爷爷生日那天早晨,像平常一样,奶奶去厨房做早餐的时候,她永永远远地躺了下去。
次日就要去住院了……唉。
苏小査哭晕了过去,但立马又清醒过来陪在爷爷身边,爷爷就守在奶奶床前寸步不离,时刻保持着清醒,流着泪不说话。
爷爷爱打麻将,也是那段时间,苏小査学会了打麻将,天天和爷爷玩,爷爷赢了一块钱也会很开心。
奶奶不在了以后,爷爷就生活在苏小査家里,苏小査看见爷爷就会觉得很安心。有一次姑姑和爸爸开着车带着爷爷出去了,回来以后姑姑抹着眼泪说:“他一看我们到养老院门口,他就哭,不愿意下车,他迷迷糊糊也不知道什么,又好像什么都知道一样。我们也不忍心啊,这样放在谁家,谁家里都没办法出去工作啊。”
然后那段时间,爸爸把工作放在了一边,彻底在家照顾爷爷。
爷爷早饭喜欢吃豆浆油条,刚吃过饭,爷爷就会忘记自己吃了饭,刚说过的话也会重复上几遍。
只有一句话爷爷就清醒地说了一遍,在苏小査和爷爷告别的时候,爷爷突然拉住她:“这可能是你最后一次叫爷爷了。”说完眼泪不止,把口袋里姑姑和爸爸塞给他的钱全都塞到了苏小査手里。
爷爷真的老了,他哭的时候已经说不出话了,他在极少的清醒里,把钱都给苏小査,然后抹了抹眼泪,朝她挥了挥手,轻声地说:“走吧,走吧。”
那是苏小査最后一次见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