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了一天回家后,牧雪又失眠了。倒不是玩得累,而是邵一航的笑颜怎么也没有办法从她脑海里丢掉。在床上滚了好几圈之后,牧雪啪得一下打开了台灯,从书桌上的蜡烛盒里又取出了一支鹅黄色的蜡烛点燃了放在床头。
“林宛,你怎么会来?”黑衣男子的眼神忽然亮了几分,但在这不见五指的黑夜中这点变化显得微乎其微,雨倾盆而下,黑暗似乎想要将这世间一切皆吞斥其中之势。
林宛静默地看着他,过了许久才轻启薄唇,“送你最后一程。”
好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一般,邵二公子笑道,“你就这么肯定我输了?谁又能保证那家伙哪一日不会再变回疯子!”
“这么着急灭口,林公子也忒沉不住气了吧,啊?”
林宛看着他,语气仍是先前那样不急不缓,“二公子不明白么。不管邵公子是不是会再变成疯子,他都是邵家下一任家主。在这场权势的角逐里,二公子已经出局了。你现在的处境便是最好的回答。”
雨越下越大,许是雨寒凉的缘故,染得她的话也听起来多了几分凉薄之意。
一道闪电从天空劈裂而出,借着那光,邵二公子终于看清了她的模样。她与自己隔了一段距离,撑着一把油纸伞在头顶,衣服换成了束身的黑衣,桃花般的眼睛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整个人被雨水雕琢着竟生出了一种疏离感。
从前青梅竹马的人,在此刻他忽然有些不敢认了。
“你也不在意吗?嫁给一个疯子,让那些世家公子取笑。”
没有得到应答,他忽然笑了起来,顺着眼角流下的不知道是泪还是雨水,“若是我赢了,你是不是就会嫁与我了?”
“是。”这次林宛答得很快,语调中却仍是冰冷冷的没有温度,“二公子早就知道的。对于我来说,我要的只是邵府的当家夫人,而不是谁的妻。”
她说的轻描淡写,但这两句词换个顺序说,意思便是截然相反。她这么一说,反而是将自己比成了某个物件。
雨仍然没有停的趋势,邵二公子久久凝视着眼前,极力地想要去窥得她的表情,却又在内心侥幸这雨夜朦胧什么都看不真切。
“有时候我真的好羡慕他啊~因为是嫡出长子,就理所应当地拥有了许多我拼命都得不到的东西。即使他后来变得痴傻,父亲也始终处处偏袒着他。其实从小我便明白,我想要的一切都须得我自己去争取。我是真的喜欢你,所以我想不顾一切地得到那个位子。只有他死了,邵家的一切才能是我的。”
“可惜啊……”嫡庶之分就像是这天堑,任谁也跨不过去。
“可惜你输了。”林宛看着漆黑一片的眼前,冷声说道。
“别说得这么直白嘛。怎么说我也有一些原因是为了你啊。不过,你说得不错,我输了。杀人就要有被人杀的觉悟。”
林宛咬了咬唇,“可惜,我没有拥有感情这个权力。不过,很感谢你,承蒙邵二公子喜欢了。”说完,她便丢掉了伞,头顶上雷鸣电闪。她在这雨中缓缓地走向了邵二公子。
邵二看着她,眼底的笑意与悲凉混淆着勾出了几分眷恋,“你还记得三年前我在寺中问你的问题吗?”
“记得。”
“你我看似光鲜亮丽,实则都是被困在这高墙之下的囚徒,心甘情愿地被世家戴上了镣铐。如果给你一次机会,你愿意疯么?跟我一起逃走,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逃出去,不再变成谁的棋子。”三年前,他是这般同她站在树下说的。
记忆有些遥远了,林宛重整了一下思绪,“不会。你我的一举一动牵扯的都是别人的性命,永远都不可能为自己而活。这盘错曲踞的权力,扣住的何止是你我二人,它扣住的是整个翎羽的血脉。这天下之人皆为棋子,你我能逃到哪去?”
她说得很慢,也很有说服力。邵二微微仰头,倒是他轻率了竟还妄想着能逃开命运,逃开嫡庶之分的偏见,逃开这世间的黑暗。他忽而一笑,今夜的雨看来不会停了。
顷刻之间,林宛已经走到了他面前,右手腕在黑暗中翻起,银色的寒光在雨中闪过了锋芒。
青金色的光芒在天空乍现,光亮之下,地上只剩下了一把纸伞和一个躺在地上熟睡的男儿郎。他长长的睫毛乖巧地贴着眼睑,他终于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他生于黑暗,又悄然地在黑暗中离开。他不过是这世俗中被权力放逐的一员。只是他始终有些遗憾,他真的好想再看一眼光,将这世界再看清些啊。
父亲断他的仕途,兄长害他受半生嘲笑,他所爱之人亲手杀他。儿时他以为父亲是他的光,可他从不肯正眼瞧他;后来他又以为林宛是他的光,可她最后亲手杀了自己。他这一生仿佛黄粱一梦,梦里尽是荒唐。
雨水冲刷着着世间的一切,所有的肮脏和罪恶似乎都掩埋在了这无尽的黑暗里,被一场大雨所洗唰去了所有表面的痕迹。
“我其实不恨爹和兄长的,我也不恨你,我恨的只是这嫡庶之分这世间的不公罢了……”一路上林菀脑海中浮现的始终是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她忽然也有些累了,这一生她一直都是在循规蹈矩。她清楚她在做什么,她兄长在做什么。父亲早亡,林府不过他们两个稚子却生生地撑起了一座府邸,一股权势。在这场无声的斗争中他兄长太累了,所以她不能任性。
她策马驰骋在雨中,任凭雨水冲着她的脸。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哭,但她的心有些痛。她亲手杀了他,也不能替他收敛尸身,无他只是因为还有用。可笑啊,邵二活着的时候被权力锁着,逝后还要被权力二字继续囚禁。
今夜她本来不该来的,可她忍不住还是想来送送他最后一程,这也是她唯一能争取的了。
他说得不错,她也该恨,恨这世间的不公恨这世俗害人,恨这世间的一切偏见。邵二的血不过只是这京都里微不足道的一点,这京都的土早就不干净了。雨水冲唰不去,只是粉饰太平罢了。
这一刻她真的好希望,兄长许诺的那拥有一切美好的盛世是真的。
她叫林宛,玄冥的林。
他们所有人都在为那虚无缥缈的前景抛头颅洒热血。看得到的地方,看不到的地方皆有他们的身影。玄冥亡了,可新的玄冥没有。皇爷爷说得对,玄冥已经病入膏肓了,几大世家盘踞错节,权力二字架空了龙椅。他们林氏一脉不过是这龙椅高台上的困兽,是穿着华丽囚服的傀儡。
玄冥如此,翎羽亦是如此。
这世道也该换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