橐橐的皮靴声由远及近。一队肩扛步枪的日本兵列队走过霞飞路,那刺刀在太阳光下折射出一闪一闪的寒意。鲍国安和郑名三站在信谊药房的阴影里,透过玻璃橱窗窥视着行进中的日本士兵。日本兵走远后,郑名三低声喊没事了,几个躲在阁楼上的女店员这才走下楼梯,站到自己的柜台边。郑名三是刚从北四川路的药厂回来,对鲍国安说:“鲍董,日本兵占领了上海的全部租界,好在到现在还没发生大的变故。”鲍国安说:“日本兵都开进法租界了,这变故还不大吗?”郑名三说:“我是指对我们药厂的影响不大。”“你别说影响不大,到底有什么影响,现在还不知道呢。”
鲍国安看了会郑名三的脸色说,“这些日子你也够辛苦的,药厂和药房两头跑,终究对管理不利。我看再要聘请一位经理,你有合适的人选吗?”郑名三想了想说:“还真没有。”鲍国安说:“管两头呢人吃力不算,还不一定能管好。如果给你挑,你喜欢管理药厂还是经营药房?”郑名三说:“经营药房我比较擅长。”鲍国安说:“那我们就招聘一位药厂经理。你我都留意着合适的人选。”郑名三应一声知道后,又指着马路对面说:“鲍董,那人好像是杜先生嘛。”鲍国安一看果然是杜士康,旁边还站着徐根宝,就让郑名三去把他请来。鲍国安在橱窗后看着,郑名三走过去一说,杜士康和徐根宝就跟着穿过了霞飞路。
杜士康走进药店,对鲍国安拱手一揖,说:“鲍先生正好在药房,这就好了。”鲍国安让郑名三为他泡了杯茶,请他坐下,问道:“你遇到了什么事情?”杜士康说:“我没什么事,马克·杰菲夫妇出事了。”鲍国安说:“马克·杰菲家出了什么事?你快说。”杜士康说:“根宝跑来告诉我,说日本人通知博士一家准备点日常用品,要他们住到杨树浦的圈禁地去。”鲍国安说:“日本人对美国宣战后,马克·杰菲和安娜就是敌对国的侨民了。杜先生你说,我能帮什么忙?能帮的忙我一定会帮。”杜士康说:“你朋友多,请个与日本人熟悉的去说情。博士先生这么大年龄了,安娜身体又不好,住进圈禁地怕吃不消。鲍先生,无论如何你要帮这个忙的。”鲍国安说:“博士先生有恩于信谊,这个忙一定要帮的。只是日本人那里我还没有朋友。喔对了,郑先生,你不是会说日本话吗?你学过日语就一定认识日本人的。”郑名三说:“在码头上碰到日本人,打个招呼是可以的。要说会说,不过是洋泾浜日语罢了。
对了,我还真认识一位叫水井四郎的日本医师。”杜士康说:“这个人我和鲍先生都认识。好久没联系了,刚才我按电话号码打过去,那边竟说不知道水井四郎这个人。”鲍国安苦笑笑说:“动乱年代,时间又隔了好久,找到他是有难度的。”值班店长让郑名三听电话。郑名三一听说:“药厂那边来的电话,说进口原料在码头被扣,要我马上过去。”杜士康说:“我们也接到了进口原料到上海的货运单,不知被扣没有。”郑名三离开时说:“但愿不要有节外生枝的事。”等郑名三走出了店门,杜士康说:“看在以前的情分上,你得帮博士一家的忙。”鲍国安想了下说:“你以前去找过水井四郎,你还去找。只有找到他,才能使博士一家免遭牢狱之苦。我派阿贵开车陪你去找。”徐阿贵驾车离去后,鲍国安心情忐忑不安地等待着。霞飞路上不断有日本军人走过,还有一卡车一卡车的侨民被运走。鲍国安担忧安娜一家的命运外,还担心自己的车去日本势力盘据多年的杨树浦凶多吉少。一直等到傍晚时分,徐阿贵才开车返回信谊药房。
杜士康疲惫不堪地走进经理室说:“找遍了杨树浦一带的日本药厂和药房,问了无数的人,谁也不知道水井四郎去了哪儿。”鲍国安说:“你看那些日本兵蠢笨野蛮,马克夫妇进了圈禁地是极危险的。”杜士康揪着头发说:“是呀,这该怎么办才好。”鲍国安说:“找不到日本朋友说情,我们只能先将安娜一家藏起来。”杜士康说:“日本人围住上海,谁也出不去。谁的家里敢藏人?”鲍国安说:“我想起来了,勒凡尔先生家可以藏人。贝当投降了德国,法国的维希政府就是轴心国的盟友。日本也是轴心国的成员,他们不会对勒凡尔先生下手的。”杜士康说:“勒凡尔先生为人不错,他可能会收留博士夫妇的。”鲍国安说:“我们现在就去勒凡尔先生家沟通。”杜士康有点迟疑地说:“林馨如也住在勒凡尔先生家,博士对她还怀有戒意。”鲍国安说:“顾不得许多,趁着天黑,快把博士夫妇藏起来。”
杜士康跟着鲍国安一阵急走。两人来到金神父路上的勒凡尔先生寓所,见一切平静如常,不觉双手合十感谢了一下上帝。鲍国安举手轻轻拍门,印度佣人跑来,从侧面的竹篱笆里看清是熟人后才开了门。两人很快走进客厅。勒凡尔先生放下报纸问道:“两位行色匆匆,碰到什么急事了?”杜士康抓住他的手说:“我有一件事求你,你答应了我才说。”勒凡尔先生说:“你是我诚挚的朋友。你说住得近了就和我做教友,后来果然成了教友。你说有什么事要帮忙的?无论是什么事,我都答应你。”杜士康说:“信谊药房以前的老板马克·杰菲夫妇是苏俄侨民,明天日本人要他们送进圈禁地去。勒凡尔先生,我们想让博士夫妇藏到你的房子里住。”勒凡尔先生想也没想就点了头,说:“没问题,我这房子平常没什么人出入。博士夫妇住楼上,我楼下的后屋正空着,还可以做博士的实验室。”杜士康说:“勒凡尔先生,太感谢你了。鲍先生,那你在这儿帮勒凡尔先生清扫房间,我去带博士夫妇过来。”鲍国安说了声好,杜士康就悄悄地消失在夜幕里。
林馨如抱着吴越已在楼梯口站了一会,见杜士康离开后她才下楼。林馨如让吴越叫了鲍叔叔,悄声问道:“博士和安娜要搬来这里住吗?”鲍国安说:“真没办法,日本人明天要把他们送往杨树浦的圈禁地去。”林馨如说:“我感觉得到,博士和安娜是有些恨我的。”鲍国安说:“我没透露半点信息,再说事情也过去好久了。同住一个屋檐下,开始时难免别扭,时间久了,大家相让着点,会慢慢习惯的。”林馨如点了下头。看到勒凡尔先生在楼梯口示意了下,鲍国安奔上楼,合力将衣橱和大床移了下地方。林馨如带着拖把上楼,迅速将房间地板拖了一遍。大家刚回到楼下,马上听到花园里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接着博士夫妇带着行李包和一个装实验器皿的纸板箱走了进来。也许杜士康已经和马克·杰菲和安娜说了林馨如住在勒凡尔先生的家,他俩进了客厅,见到了林馨如,一点也没流露了尴尬神色,而是和在场的每一位拥抱了下,同声感谢仁慈的上帝让他们获得了憩身之所。
郑名三拿着进口原料在码头被扣的通知在药厂内踱了两圈。消炎药投产后工厂机器轰鸣,职工按部就班,新药消治龙买得飞了起来,资金回拢可观,建厂的银行贷款正迅速减少……然而这一切都基础于原料供应。进口原料一旦受阻,刚见起色的药厂很可能重陷窘境,而花巨资进口的原料也很有可能打了水漂。郑名三忽然领悟到,被扣并不是说被没收,自己努力一把,信谊药厂还是有可能提取这批进口原料的。当下他叮嘱车间主任按正常秩序生产,自己乘了电车赶到南市。郑名三在南车站路码头边的小茶馆里遇到华美药行、德发药行、振兴药房等多家药厂和药房的老板伙计,他们都有原料或者设备被扣。
情况比预料的要严重许多。郑名三举目眺望,冬日的黄浦江上有些灰霾,薄薄地笼罩着对岸,远处的景物都显得有些迷蒙。麦迪生号和哈里逊号两艘货轮泊在白莲泾码头,甲板上空无一人。码头上依稀可见的日本士兵在无声息地往来奔走。库房顶上飘扬着一面膏药旗,似乎昭示着占领军对它的拥有。经隔岸观望和推测,郑名三在脑海中大致勾勒出一个轮廓,美国运来的货物已从麦迪生号和哈里逊号两艘货轮卸下,但由于全是民用物资,又由于是在上海这个国际性的港口城市,日本军方很难一下把它们攫为已有。他们按货单通知货主,一方面施以恫吓。如果货主甘愿放弃,他们就将这批货物归入缴获的战利品。
郑名三说:“在这儿观望着码头总不是法子。我得去码头上看看。”华美药行的经理摆着手说:“去不得去不得。我已经去过了,还没靠上码头,日本兵就朝我们的船开枪,那场面可恐怖了。”郑名三说:“是人总有懈怠的时候,再说白莲泾码头并不是军事要塞。我此番去,或者日本人就不开枪了。有谁愿意同去的吗?”大家都不吭声,你看我,我看你,最后都勾下了头。坐在小茶馆门边的徐根福站起身说:“郑经理,我陪你去走一遭。”郑名三问道:“小兄弟是哪家药行的?叫什么名字?”徐根福说:“我是振兴药房的经理,叫徐根福。我们药房也有一批货扣在码头上。”
郑名三说:“是振兴药房的,难怪有些眼熟。刚才各位讲的你都听到了,你跟我去须是自愿的。如果你我之中有谁挨了日本人的枪子,那是自己的造化,谁也不要怨谁。各位朋友请作个见证。”其他药行的人纷纷说作证是可以的,但世上万物唯人活着最为重要,这批货就算送给小鬼子算了。损失些货物事小,只要人活着,损失的钱还可以再赚回来的。郑名三说:“根福兄弟,大家的议论你听到了,主意由你自己拿。”徐根福说:“郑经理,我决意跟你去,出了事决不连累你。”“好,有胆识!我就喜欢与你这样的年轻人共事。”郑名三问“这里有租快艇的地方么?”徐根福说:“有的。我刚才看到码头西边停着几条快艇。”
众人欲相送,郑名三不让,说人多了容易招日本人注意。他与徐根福往西走,果然看到栈桥边泊着几条快艇。郑名三和徐根福跨上其中的一条,船身的摇晃让船主探出头来。他打量了郑名三和徐根福一眼,带着戒意问道:“两位有什么公干?”郑名三说:“没什么公干,只是想租你的船。”船主问道:“天都快黑了,两位租了船想去哪里?”郑名三说:“不远,就去对岸的码头看看。”那船主露出恐怖的神色说:“去对岸的码头?不不不。我看到有人乘船去白莲泾码头,船还没傍上码头,日本人就开枪。甲板上的人被打死了,船主掉头快,总算检了条命。”郑名三说:“照你说来,日本人见谁开枪,这黄浦江上都是死人了。可你看,江面上有一具浮尸么?要多少钱,你可以开个价。”船主嘟哝道:“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郑名三说:“一百元,你去不去?不去我们再找别人。”船主终于动了心,说:“一百元不是小钱,我去。可丑话说在前头,日本人一开枪,我掉转船头要逃的。”“这么胆小干嘛,码头上有我的日本朋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