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名三取道北四川路抵达柳家花园时,建筑工地上正卡车来往机器轰鸣。四边围着脚手架的厂房框架已高高耸立,竖井式卷扬机转动着吊臂,将一桶桶混凝土吊上高处,施工正处于结构封顶的关键时刻。郑名三走进工地时,门口的看守让他戴上藤条安全帽。他到工棚里一看没人,喊住一个工人问鲍老板在何处。那工人指了下屋顶,郑名三便循着手推车的辙痕走进厂房框架内部。地面潮湿阴冷,到处散发着一股新鲜水门汀的味道。郑名三沿刚折去壳子板的楼梯转弯抹角走到屋顶,这才看到头戴藤条安全帽的鲍国安和柳庆轩凑在一起说话。他走上前喊了声鲍董柳老,将挂号信交给了鲍国安。鲍国安看信封是江福生所寄,微笑一下说:“寄挂号信干什么?有要事可以打电话的。”
郑名三说:“接到信时我也有点纳闷,拆开看看不就明白了。”鲍国安撕开信封,抽出毛笔书写的信笺一看,是江福生提议召开信谊化学制药厂董事会议,时间就定在当天下午。他将信笺递给郑名三。郑名三看了双眉一皱,说:“临时召开董事会,这是什么意思?”鲍国安说:“他是董事长,有权召开董事会的。”柳庆轩接了信笺看,也说:“这江老板是吃饭了饭没事找事,这时节开什么董事会。”鲍国安说:“爸爸,你去参加吗?”柳庆轩说:“我这董事也是你编派的。我从不管信谊药房的事,这会就不参加了。”鲍国安说:“要商量什么事,江老板怎么不和我打招呼呢?”“你参加了董事会不就知道了。告诉你女婿,在这特殊时期,什么事情不要轻易表态,什么事情也不要急着去做。很多事情拖上一拖的效果会更好,也会事半功倍的。”柳庆轩说罢,陪郑名三去看浇筑屋顶的现场。
鲍国安找了块壳子板坐下,揣摩江福生召开董事会是何用意。信谊药厂刚筹建时,股东正好有一桌人,可随着曹家杰遇害,马克·杰菲夫妇和杜士康退股,股权便归拢到江福生、潘总办、柳庆轩和鲍家兄弟手上。潘总办退股后,加之柳庆轩不愿参与管理,执行董事实际上只剩下三人。现在江福生欲召开董事会,他会是什么企图呢?他通知了鲍国良吗?想到这,鲍国安走下楼梯,出了工地,到附近的烟杂店往岳父家里打了个电话。鲍国安问岳母收到挂号信否,柳太太说什么信也没收到过。他又往怡和洋行五金分行打电话。接电话的正好是鲍国良。鲍国安问收到挂号信否,鲍国良说他早上刚收到一封。鲍国安问道:“江老板最近还来洋行上班么?”鲍国良说:“他难得来。听说杨树浦的工厂大都订他的煤,生意好得不得了。”鲍国安又问:“你说,江老板提出召开董事会会商议什么事情?”鲍国良问道:“你在哪打电话?”鲍国安说:“在柳家花园工地附近的烟杂店打的。”鲍国良说:“那是公用电话,人多耳杂,说话不方便。我们还是回同庆里说话吧。”鲍国安与哥哥约定现在就去后,返回工地关照郑名三照顾岳父,说柳庆轩想回家了,就叫辆出租车回新丰坊。鲍国安自己到门口乘车,吩咐徐阿贵去同庆里。
毕竟自备车快些,鲍国安到达同庆里时,鲍国良还没回家。鲍国安见过嫂嫂,又上楼见了母亲。鲍老太说:“都说你忙得不得了,怎么突然来看娘啦?”鲍国安说:“忙是忙了点,路过北四川路时想到娘,就来看娘了。”鲍老太端详着儿子的神色,说:“不对,你心里有事,瞒着我吧。”鲍国安说:“我会有什么事瞒娘呢?”鲍老太说:“没事最好。中午就在这儿吃饭吧。”鲍国安点了下头,说哥哥也回家的,鲍老太就下楼与陈婉芬商议加菜。鲍国安跟着下楼,刚到客厅,鲍国良也回来了。兄弟俩使了个眼色,一同走进书房议事。鲍老太走到书房门口说:“今天国安不请自到,国良进门又一飘入了书房,你们一定是有事瞒着娘呢。”鲍国良说:“这事让娘知道了也无妨。请姆妈进来坐吧。”鲍老太走进书房,鲍国良将藤椅让母亲坐了,自己搬了把折椅坐下。鲍国安说:“其实也没什么大事。
江福生突然寄来挂号信,要求召开董事会,所以我和哥哥一起合计合计。”鲍老太问:“老大怎么说?”鲍国良说:“罗宋人和杜士康退股时,娘回宁波卖了老宅凑足了钱。股份虽然由我们盘下,但对外人说是别人买的。这事事先事后都没和江福生打招呼。这次在柳家花园地皮上造药厂,我和弟弟商议折十股,记在柳先生名下。而柳先生却将股份分派给伟业、玉洁、玉卿和国安各两股,自己留两股养老,这也没向江福生打招呼。”鲍老太说:“江福生不是好料,但你们也把人家给得罪了。”鲍国安说:“江老板也收购了潘总办的两股。”鲍国良说:“我估计江福生会发飙,他可是董事长呀。”鲍国安说:“他是全权委托我行执行董事职权的,换句话说,我是实际的董事长。”鲍国良说:“实际行使董事长职权是口头约定,不受法律保护的。”鲍老太说:“现在谁的手里股份最多?”鲍国安说:“当然是我们兄弟俩啰。
江福生原先认购四股,后来接了潘总办的盘,手里有六股。我和哥哥原来只占两股,后来马克夫妇和杜士康退股,我们接了盘,加上曹家杰遇害后委托我管理的一股,加上我岳父的两股,再加上这次以地皮作价的十股,我们手上算来有18股呢。”鲍老太说:“我听明白了,现在开董事会其实就是你们三个人。”鲍国安和鲍国良都点了头。鲍老太说:“江福生虽然是老江湖,你们两个联手还斗不过他?依我看,他若数落你们办事不和他打招呼,你们就一口承认疏忽。你们手中不是有了18股,而他只有6股。他若发难,你们干脆和他摊牌,逼他让出董事长的位置。我看国安老成了许多,信谊的事都是他在忙,足可以做董事长了。”鲍国良说:“娘是要我们进行一场商战呀。”鲍老太说:“我知道有句古话说得好,叫做置人于死地而后生。江福生不是好料,你们要抓住这机会把他的权夺回来。”鲍国安说:“我看江老板提议召开董事会的用意不外乎这两条。”鲍国良说:“就按我们商议的应付他吧。”
兄弟俩相视一笑,陈婉芬适时来说饭菜准备好了,便与母亲一起到客厅里吃饭。鲍国安盛饭时见徐阿贵和徐根娣在厢房里吃,脸上还洋溢着笑,回桌边说:“阿贵跟着我忙,倒和女儿不大见面,两人谈得也很热络呢。”鲍老太说:“根娣这姑娘不错,手脚灵巧,上海话都学会了。”鲍国安说:“她是服侍娘呀。跟娘学有什么学不会的。”鲍老太说:“就你嘴讨巧,有本事对付江福生去。”陈婉芬说:“娘不要生气,国安现在难得来,只是为讨你高兴。”鲍老太说:“我知道,嘴甜不会吃亏的。”吃了午饭,兄弟俩略事休息,就乘上奥斯汀走了。到了怡和洋行,乘电梯上楼,刚出电梯门,就有仆役说:“两位鲍先生,江老板已经等着了。请吧”
鲍国安和鲍国良跟着仆役走进写字间时,江福生正面对着观景阳台。听得响声,他旋回柚木转椅。或许那转椅许久没使用了,许久仆役忘了上油,江福生将身子转向鲍家兄弟时,转轴内发出了干涩的吱咯声。江福生示意兄弟俩坐下,说:“国安老弟最近在忙什么?来洋行总是一闪就没了踪影,怎么也不来和我打个招呼?国良也是的。不是我说你,你我在同一幢楼里办公,怎么也不来我写字间坐坐?我老了,不中用了,看来是没人睬我了。”鲍国良说:“江老板别误会,怡和洋行的现状你也知道,现在生意清淡,我是忙于联络那些老客户呀。可情况并不乐观,很多人去了内地和南洋,很多人却下落不明。”“都是可恼的战争——”江福生低声感叹了一句。稍候,他又问道,“国安老弟,说说你在忙些什么?听说新药消治龙已上柜销售,药厂也快盖好了?”鲍国安说:“最近我还真忙得不得了。郑名三介绍的那位杨成和了不起,研究水平高深且敬业,为人也很不错。他在吴博士等人的基础上研究出消治龙配方,试制成功了针剂片剂药剂和膏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研制成功系列新药,这在欧美的大药厂也很难办到。更为可喜的是,消治龙先在报纸上做了几天广告,上柜后销售形势良好。
”江福生说:“我对制药是外行,任你说上许多我还是不懂。你就说说药厂吧。”鲍国安说:“药厂就建在柳家花园宅基地上。哎呀,走得太匆忙没带图纸,那标准是按欧美新式制药厂设计的。我来跟你说说厂房布局……”江福生打断鲍国安的话说:“我老了,对具体细节都不感兴趣。不过,我佩服你丈人,柳老先生对女婿真够大方的。”鲍国安与哥哥交换了下眼色,微笑了下说:“翁婿是翁婿,生意是生意,我丈人是按市场价将地皮入股的。”江福生漫不经心地问:“他作价多少股?”鲍国安说:“优惠的,作价十股。”“还优惠呢,老先生斩得你血淋淋了。”江福生笑了起来,笑停了说,“消治龙好卖也好,丈人优惠你也好,我统统不感兴趣。我老了,这世界又不太平。再说日本人占领了浦东,而我又恰好住在浦东,被朋友硬拉着在大道市政府当了个芝麻绿豆官。我知道那是伪政府,当伪政府的官是被人瞧不起的。被人瞧不起也算了,可恼的是这大道市政府还是个穷衙门,专刮我这生意人的老皮,真没办法,官没当多久,家里的老底倒要掏空了。国安老弟,实在对不起,这药厂要发财也只能让你们发了。我老了,不中用了,我辞董事长的职。那六股全让我退了吧。国安老弟,你要谅解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