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局对日本人的任何要求都唯唯答应，大家以为战事可能打不起来，所以先前从闸北逃到租界的人，虽有成千上万，只是因局势时紧时弛，有好多人又搬回了闸北。”鲍国安说：“这次情况有些不同，不是亲眼所见我也不大相信呢。哥哥，我那新丰坊的房子现在还空着。趁中日尚未开战，哥哥嫂嫂和娘一起搬去住吧。”鲍国良说：“我们住的地方虽然属虹口，但最靠近老租界，中日即便开打，还不至于打到这里。倒是你岳父家的柳家花园在虹口的北边，傍着闸北，我看还是请你岳父去住。”鲍国安说：“今天我说了劝了，可我丈人就是不肯搬家。”鲍国良说：“那你就将房子空着，一旦开战，逃难的人必多，你挑户好人家出租，还可以赚笔房租呢。”鲍国安说：“这岂不是发国难财了。”鲍国良说：“出借一套房子就算发国难财，这也未免太容易发财了吧。”鲍国安说：“我看还是问问母亲吧。”鲍国良说：“不用问了，她老人家已经在这儿住惯了，也是不会搬家的。”兄弟俩正闲谈着，鲍老太走来说：“我已让根娣去买菜，你们吃了晚饭再走。”柳玉洁抱着荣谊进来说：“姆妈，晚饭吃得早点，离家一天了，荣信可能已哭闹开了。”鲍老太说：“你爱护小的好是好，可不能养刁了。荣信到了年龄就送他去幼稚园。”柳玉洁说：“下学期我已排了圣芳济书院的英文课，开学前就把荣信送入幼稚园。”鲍老太关切地问：“带着两个孩子还能出去做事？国安现在不是做稳大经理了吗？”柳玉洁说：“国安是国安，我是我。我是知识女性，虽然上不了前线，可从事教育也是为了抗日救国。再说，我再不出去当教师，那学的英语恐怕都要荒废了。”鲍老太说：“我媳妇是个有志向的人。”
鲍国良招招手将鲍国安叫到天井里，说：“这南边新落成一座大厦，可以去看看。”鲍国安跟着哥哥从同庆里走到北四川路，拐了弯往南，没走多远就有一幢崭新的大楼映入眼帘。鲍国安走到花坛东面，在大楼投下的阴影里举目眺望。那是一幢体量颇大的具有西班牙风格的五层建筑，门庭上竖着德邻公寓四个大字。鲍国安随鲍国良顺时针走了一圈，见大楼底层的街面房都开了各式商店，数了数有二十余家。鲍国安又随哥哥走进大楼内部看，里边留有两个天井，呈日字型结构。看有人在中间过道往来穿行，鲍国安喃喃地说：“有朝一日信谊药厂能搬入这样一幢大厦作总部，我办实业算是成功了。”“我上过楼顶，可以看到外滩和黄浦江景色。”鲍国良开玩笑说，“不过话说在前头，我只带你出来看看风景，不是陪你来做梦的。你不要忘了，你还欠我一辆车呢。”鲍国安说：“我会送还你一辆好车。我也要造这样一幢大楼作信谊药厂的总部。”
自从七·七卢沟桥事变的消息传来，自从中日在上海也要开战的传言散播开后，信谊药厂的名牌产品维他赐保命和一些其他药品就明显滞销。货架上其他能应急的药品基本销售一空，而维他赐保命等傍墙堆得如人一般高。往常看着是宝贝，今晚置身其中，两人明显感到压抑。这也难怪，打起仗来米能填饥，常用药能保命，而叫做维他赐保命的药其实是一种养生保健品而已。和平年代里有钱有闲者视其为珍品，一旦打仗，这种药反而成了累赘。这考验着他们的信心和折磨着他们的耐心。短期的产品滞销尚可忍耐，全厂数百口人的薪水和药房药厂的日常开销可靠前期的利润维持。可如果形势继续恶化，囤积的药品一旦过了保质期，药房员工和药厂工人一旦人心涣散，再收拾这个摊子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鲍国安和郑名三都明白，信谊药厂往何处去，眼下到了关键地步。入夜了的上海非常静寂。从哗哗响着的电扇声中，鲍国安和郑名三听到另一种声音。
他们原先以为是对方的心跳声，可后来感觉到了大地轻微的震动，有几个人正朝信谊药房跑来。为首者是杨成和，后边跟着药物研究所的几个助手。他推开药房外门，看到董事长和总经理都在，乐得咧开嘴说：“鲍董郑总，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消炎药研究成功了。”鲍国安问道：“杨工，你说的成功是配方研制成功还是临床试验成功？”杨成和说：“配方先研制成功，经实验，临床治疗也获得了成功。”郑名三笑着问道：“我天天来药物研究所转一圈，你怎么就没透露半点消息？”杨成和说：“我没说是因为我还没十分的把握。”鲍国安问：“你是说现在有了十分的把握？”杨成和点了点头。鲍国安问：“配方实物和试验记录带着么？”杨成和说：“都在药物研究所。”鲍国安说：“走，马上去看看。”一行人离开信谊药房后不再说话。进入药物研究所后，助手们打开所有的电灯，杨成和便让鲍国安和郑名三在显微镜下看新药的分子结构。他们看到了一堆放大了的如均匀的冰糖碎片般的结晶体。
待鲍国安和郑名三直起腰来，杨成和介绍说：“这些就是璜胺噻唑粉末，简称ST。原料配方成功提取后，可根据需要制造各种消炎药针剂和片剂。”鲍国安和郑名三对视一眼，问道：“你的试验记录呢？”杨成和递上记录本，助手提来两只装着白兔的铁丝笼。杨成和说：“经我们反复筛选，做了无数次的化学检验、细菌培养和分析纯度试验，记录下了完整的含药成份，注射反应、动物试验等数据。确信此药的抗菌作用十分有效。”鲍国安翻阅了几页实验记录，将记录本传给郑名三，然后俯身观看铁丝笼中的白兔。杨成和托起一只白兔，指着其背部剃去毛的一片裸露处说：“我们对白兔做了几组试验，创口都深及真皮和肌肉。我们在白兔创口上撒上璜胺噻唑粉末，只一周时间，这只白兔即已痊愈。而另一只白兔则是前天做的实验。”鲍国安观察手中白兔的创口，果然已结出暗红色的硬痂。他知道能结痂就说明创口愈合得很好，一旦这痂发黑脱落，创口即复原为正常表皮。他从铁丝笼中抓起另一只白兔观察，从后背揭开敷着的纱布，看到创口呈粉红色，但已开始愈合。鲍国安说：“你们的研究效率很高。”
杨成和说：“吴伟业博士留下的实验记录使我们少走了许多弯路。”
鲍国安点点头表示理解，沉吟着问道：“动物试验做过了，也取得了理想效果。可这药是应用于人类的，这临床试验做得怎么样？”
“请鲍董和郑总来研究所，就是为了见证我们的实验。”杨成和说罢，将手术刀在酒精灯下烫了烫，用药棉球擦净。他又取一块药棉球擦手臂，当场切开一个十字形创口。他让助手帮着止血，取显微镜下的粉末撒上创口，然后包扎。杨成和说，“明天就可以观察此药的效果。”鲍国安询问做没做个临床实验是基于一位药剂师的常识，殊料杨成和竟在自己身上做试验，这令他和郑名三很是吃惊。他们称赞了这种为科学研究献身的精神，叮嘱早点休息，两人便离开了药物研究所。到霞飞路上，鲍国安知郑名三劳碌了一天，关照他也早点休息，自己便转首往西走去。回到新丰坊的家，鲍国安见卧室的电扇还开着，柳玉洁和孩子都已睡着。为了不打扰家人，他独自到书房睡了。
次日一早，鲍国安要出门时，徐阿贵带着徐根宝候在汽车间。徐根宝扭捏了下说：“昨天我去过几次沐恩堂。我想知道做弥撒是怎么回事？”鲍国安吃不准这孩子是什么意思，笑笑说：“做弥撒是一种宗教行为。基督徒做弥撒就像信佛的人进庙烧香一样，要怀有一种对上帝和神灵的敬畏。”鲍国安正担心这番解释能否听懂，不料徐根宝却说：“我跟着鲍老太太进庙烧过香。可我更喜欢做弥撒。我也想加入教会，请鲍老爷作个介绍。”鲍国安没料到徐根宝会提出这个要求，想了下说：“你现在在马克·杰菲的实验室作助手，博士和安娜女士是信奉东正教的。我研究过教义，东正教是和天主教一样供奉圣母玛利亚为主神，是基督教里的一个教派。
你想信教，我建议你先跟博士夫妇去圣母大教堂做弥撒。等你真正信奉宗教了，加入教会是很容易的。”“那我今天就向安娜女士请教教义。”徐根宝听后欢喜着走了。“这孩子昨天去了教堂几次，倒想入教了。”徐阿贵问，“鲍先生，今天去哪儿？”鲍国安说：“先去信谊药房吧。”徐阿贵开车没一会就到了目的地。鲍国安走进药房，杨成和与郑名三已坐在店堂里，见了他都笑呵呵地站起身来。鲍国安问道：“创口愈合得怎样？”杨成和自信地揭开了纱布。鲍国安凑近了看，创口已凝结，那叫做璜胺噻唑的粉末确实有很好的消炎康复作用。鲍国安用目光询问郑名三。郑名三说：“各种实验都取得了预想的效果。我抓紧时间去市政府药检部门办认证手续。鲍董可以下单从国外进口制药原料了。”
鲍国安如约来到怡和洋行，从电梯里出来就径直走向潘总办的写字间。鲍国安举手敲门，待听到请进后才应声而入。潘悦之正靠在大班椅上抽着雪茄，见鲍国安到来，抬手示意请坐，又让仆役倒了一杯咖啡。鲍国安在写字台对面坐下，喝了口咖啡问道：“潘总办召我见面有何事吩咐？”潘总办说：“你现在不在我手下做事，且又是信谊药厂的执行董事，我怎能吩咐你呀。”鲍国安说：“如果我是信谊药厂的执行董事，潘总办还是上海新药业公会的会长呢。你是老前辈，且是你引我进入制药行业的，有何事请尽管吩咐。”潘总办说：“我是有事请你来商量。”鲍国安请：“潘总办，有什么事请讲。”潘总办旋转大班椅，将自己面对黄浦江方向。他欣赏了一会外滩景色，回过头说：“我很难启齿，真的很难。七·七卢沟桥事变后，上海的日本驻军调动频繁且不断增加兵力。
有了日本军队的撑腰，在上海的日本洋行也态度蛮横。他们乘英法两国无暇顾及远东，肆意挤压怡和洋行，差不多垄断了所有生意。眼下洋行的日子非常难过。”潘悦之顿了下说，“我年龄大了，精力不济，我想择时辞掉新药业公会会长一职。”鲍国安说：“潘总办德高望重，这会长一职非你莫属的呀。”潘总办摇摇头说：“除了辞去会长一职，我想乘中日开战前收回我在上海的所有投资。我只想做个寓公，安安静静度过余生。我还想学你丈人的样子，每日喝茶品赏字画。”鲍国安听了喉咙感到发干。他神情紧张地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潘悦之注意到了鲍国安的神态变化，问道：“你怎么了？”鲍国安放下咖啡杯，问道：“潘总办的意思是想从信谊药房退股？”潘悦之说：“在这节骨眼上提退股，所以我觉得难以启齿。”“按股份公司章程，股东是可以随时退股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