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国安和柳玉洁乘车来到老城厢时,吴伟业身穿便服和林馨如站在吴家老宅的大门左边,林先生则站在大门的右边迎接。柳玉洁挺着大肚子钻出车门,林馨如上前执了她的手,笑道:“鲍家真是好福气。姐姐怎么像乡下媳妇似的,手里抱着一个,肚子里又怀了一个。”柳玉洁说:“还笑话我呢。你不也是座上喜,结婚没多久就为吴家怀上孩子了。”林先生说:“娶了媳妇就生儿,这是吴家与鲍家的福气嘛。”吴伟业接手抱了荣信,说:“两位,里面请吧。”林馨如搀着柳玉洁走进吴家宅院,吴伟业和鲍国安走在中间,林先生跟在后边,大家说说笑笑沿回廊穿过客堂,来到上房的小客厅。林馨如倒茶时说:“我们没准备咖啡,只好将就点了。”吴伟业说:“请你们来吃饭就为了商量件事。
国安兄,时务恳谈会你也参加了,可大家都面有难色,估计能真正内迁的医药企业不会多。我建议国安兄能否带个头,你若表态愿意内迁,我在台上说话就容易多了。”鲍国安想了好一会还是摇了摇头,说:“内迁是大事,我若轻诺寡信,以后怎么做人?信谊药厂牌子虽响,但只是家小厂,内迁后恐怕只会为政府增加麻烦而已。再说玉洁怀了孕,荣信还这么小,有家室之累,我没办法带这个头。”“这实在是没办法的事。”吴伟业叹了口气,起身到书房里取来一厚本笔记,摩挲着说,“我一直提倡研制新药的当务之急是要研制出一种疗效显著的消炎药,也就是抗菌素,是片剂是针剂还是敷用的药膏药水都无关紧要。我想我的那些实验设备放在药检处也没用,还是送给信谊药厂吧。还有,这本记录着我实验经过的记录本也送给你,可让信谊药厂作个借鉴。”
鲍国安接过记录本,翻了几页,感动地说:“伟业兄的厚意我领受了。明天一早我就去药检处运实验设备,运回药厂就派专人调试。我一定按伟业兄的嘱托加快消炎药的研制。我虽然不能离开上海,但也要为抗战出力的。要我帮什么忙,请两位尽管吩咐。”吴伟业顿了下说:“馨如原准备随我内迁,可怀上了孩子行动不便,商量下来还是留在上海。这要请国安和玉洁多多关照了。再者,这吴家老屋也请你们帮着照料一下。”林先生说:“馨如伟业,这事你们怎么没和我商量?我在上海也是可以照料的。”吴伟业说:“爸爸,馨如生孩子时需要女性的照顾,玉洁和我亲如同胞兄妹,请妹妹妹夫照顾是最合适的。当然了,爸爸在上海的日子里,照料馨如的起居饮食也是少不了你的。万一要找人帮忙,你打电话给国安就是了。”林先生说:“如此安排还差不多。”吴伟业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信谊药厂虽然可以不内迁,但我要到贵厂挑些人才。”鲍国安说:“你自己就是行家,怎么挑,挑几个都由你定。”吴伟业说:“那这样,明天一早我到药检处等你。装了实验设备,我们一起去信谊药厂。我还可以指导技师安装调试,完了我再选人。”鲍国安说:“那我明天派辆卡车,再叫上几个伙计。”
吴伟业请岳父和客人入座,为女士们斟了果子酒,又斟了三杯白酒,端起酒杯说:“我和馨如谢谢两位和岳父了。”“伟业内迁,喝此杯以壮行色。”鲍国安喝了酒问道,“我在上海怎么和你联系?”吴伟业颇有些悲壮地说:“我第一站是去南京,然后是武汉和四川,可能去贵阳,也可能去西安。到底去哪儿暂住,要听上级的命令。怎么联系,到时候看邮路通还是不通,电报能拍还是不能拍。”鲍国安听了为之动容,问道:“伟业兄临别有何赠言?”吴伟业说:“你留在上海,可能会没什么事,也可能日子特别难过。是身处顺境还是遭遇困厄,你都千万别和日本人有所交往。一旦和日本人沾上了瓜葛,战后清算时将难逃一劫。这不算新鲜事,是每次战争结束都会有的综合症。”鲍国安向吴伟业敬酒,说:“伟业兄的叮嘱我记住了。”
鲍国安去报馆送了招聘广告的样张后回到信谊药房,深深感到身边缺了一位如杜士康那样熟悉业务又办事干练的人物。他真想前往振兴药房游说杜士康重新加盟信谊,但回忆起吃了杜士康一个哑巴亏后又花大钱多次登载广告,那是有些割肉之痛的。尤其是看到在法庭上杜士康先于法官的判决而认错而申请撤消诉讼的得意嘴脸,他强制自己打消了这一念头。招聘广告约定明日见报,但鲍国安内心有点忐忑。目前时局一日多变,国民政府各机关和一些重要工商企业随政府纷纷内迁,许多有钱有门道的人均前往香港南洋。在这战事一触即发之际,鲍国安担心信谊药厂还能否招聘到几个合适的人材。
吴伟业下午就要离开上海,鲍国安坐在靠椅上边揉太阳穴边想着该买些什么礼物相送时,电话振铃。鲍国安拿起电话一听,是柳玉洁打来,说鲍老太在家里请客,一定要他们过去。鲍国安看时间已不早,想只有先去母亲家吃了午饭,再开车去吴家老屋接吴伟业去北站。他叫上徐阿贵,回新丰坊接了柳玉洁母子,然后来到了同庆里。从前门走进天井,发现林先生、吴伟业和林馨如都在。看鲍老太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乎,鲍国安便知道母亲亲自下厨做一桌地道的宁波菜是为吴伟业送行的。鲍国安问:“你的火车几点开?吃了饭回老城厢,再去火车站来得及吗?”吴伟业说:“我的行李已随身带着,可以从这儿直接去火车站。”鲍国安说:“我要请客饯行,你还不准。你看,这顿饭是少不了的。”鲍老太端着菜走进客厅说:“大家都来了。国良,摆圆台面。根娣,上菜。”鲍国安急忙帮着哥哥从楼梯下搬出圆台面,擦净了套到八仙桌上。根娣一碟碟端上菜后,鲍老太让吴伟业和林馨如居中坐了,然后吩咐大家入座。鲍国良打开一坛女儿红酒,为每人倒了一盅。鲍老太端起酒盅说:“这酒是从宁波带来的。以前还舍不得喝,就留着今天派用场。来,为伟业出征顺利,祝他早日归来,大家喝了。”
大家喝了酒正说着话时,听见弄堂里有汽车声,鲍国安觉得耳熟,出门一看,果然是柳庆轩夫妇下车走进了天井。鲍老太说了欢迎亲家,吴伟业和林馨如上前叫了爸爸妈妈。大家挤一挤,加了两把折椅后柳庆轩夫妇坐下。鲍国安为岳父母倒了酒。柳庆轩端起酒盅说:“借亲家的宝地借亲家的酒,祝你内迁顺利,早日归来。”大家一起喝了酒,然后开始吃饭。餐毕撤去圆桌面,徐根娣泡上茶来。喝了几口,吴伟业说时间差不多了,便起身告辞。大家与他逐一握手,送他上了车,由鲍国安和林馨如随车相送。柳庆轩夫妇也要去火车站,于是两辆车出了弄堂,顺北四川路开往火车站。
到了车站广场,只见车站内外人山人海。出征的军人和内迁的政府官员都神情悲壮,而相送的家属则泪眼汪汪。鲍国安见人多难行,在车站外劝岳父母留步。柳庆轩夫妇和吴伟业握手道别,吴伟业又和林馨如拥抱道别。鲍国安让林馨如等在车内,让徐阿贵和自己一起肩扛手提行李,挤开人群,把吴伟业送到了月台上。那火车上下也挤满了人群,亏得徐阿贵身强体壮,硬是挤进车厢,挤到吴伟业的座位,从窗口里接进了行李。鲍国安一看人总不能从窗口里传进去,急忙找来一位乘警,请他帮了忙才使吴伟业走到了自己的座位边。当他从车上向他摆手道别时,鲍国安的感觉很不好。从上海出发都像逃难一般,一旦战争开打,一旦遇到空袭之类的不知会混乱到什么程度。然而这一切不容他多想。火车的汽笛尖叫起来,机车喷着浓浓的白烟,拖曳着沉重的躯体往前挪动起来。
鲍国安正和徐阿贵等人在药物研究所的花园里摆桌子,在环龙路的大门口张挂横幅,江福生乘奔驰车到来。他下车后先欣赏红底黄字的“信谊药厂人才招聘会”,让司机将车停远些,然后走进了花园。鲍国安要叫他,他用指头压着嘴唇嘘了下,示意别声张。待桌子摆好后,他才在旁边坐下,悄声说:“我就旁听,该怎么招人,你们看着办。”鲍国安也悄声说:“虽然登了招聘启事,可不知道招得着中意的技术人才否。”江福生说:“放心,上海滩水深得很,什么大鱼都有。你只要有钓鱼的耐心即可。”
约定的时间快到时,马路上传来喁喁的人声,有人探头缩脑往花园里张望。鲍国安示意徐阿贵往里引人,前来应聘者便陆续走进花园,到鲍国安坐着的长桌前领登记表,识字的自己填,不识字的央求一同来的朋友同乡帮着填。还真被江福生估算准了,除了很快招聘到药厂需要的熟练工,还招聘到了两位有药厂车间主任经历的人和一位熟知制药机械的技师。让鲍国安意外的是还招聘到了两位到国外留过学的药剂师。鲍国安正和这些人谈话时,一位中等个儿的三十出头的人直奔江福生,握着他的手叫江老板。江福生说:“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郑名三先生,在什么药房做过事来着?”郑名三微笑说:“我先在南洋药房配药间做过主任,后来到万国药房做了副经理。”鲍国安握着他的手说:“想起来了,我们见过面的。”郑名三说:“那还是在柳家花园的晚会上,潘总办为我们介绍过。”
鲍国安说:“对对。我对你有印象。这么些年你都在哪做事?”郑名三说:“万国药房要到杭州开分号,我是萧山人,董事长派我到杭州当了经理。”鲍国安问:“你这次是来应聘还是来看看朋友的?”郑名三说:“杭州的分号市口不好,加之万国药房自己没新药,竞争不过人家,药房倒闭了。我在家里呆了几个月,想自己年纪轻轻的总要谋条出路,于是再来上海。看到报上的招聘广告,来应聘的路上还想着会不会碰到熟人,你们看,还真让我遇到了。”鲍国安说:“没碰到你也就没想起来。我这里缺好些人手,你是熟人,根本就不用应聘,直接可以来上班的。”郑名三说:“熟人归熟人,还是公事公办为好。我先填表格吧。”江福生看郑名三拿着表格到旁边去填写后,对鲍国安说:“这郑名三是有些本事的。
我风闻些情况,那万国药房的老板眼窝子浅,杭州的分号倒闭迁怒于郑名三,从此将他撇开,真是白白浪费了一个人才。”待郑名三填了表,鲍国安问:“郑先生想应聘什么职位?”郑名三说:“药房和配药间都可以,我对西药销售熟悉的。”鲍国安正思量着时,江福生说:“你们谈吧,洋行里还有事,我先告辞。”江福生走后,鲍国安说:“招聘的事也办的差不多了,待收了拆字摊,我陪你参观信谊药厂和药房。你可以提三条改进或提高药厂或药房工作效率的意见,到时候再定职位。”郑名三帮着收桌子,摘下横幅后就随着鲍国安逐一参观药物实验室和制药厂。他看了实验室内摆放着的仪器和车间里的设备,感叹地说:“鲍先生到底是学制药的,方方面面都显得很是内行。”鲍国安原想解释这不是他安排的,而是郑名三也认识的杜士康设计的,或者还不是杜士康设计的,是马克·杰菲博士设计的,这次又是林馨如重新摆放的……欲解释清楚是一个颇长的故事,他现在还不想解释,也就含糊一笑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