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梦?
...
“你这孩子,为什么又打架。”
一位年轻妇人正俯身帮她跟前的小小少年擦拭脸上的泥土。
“他们说青城派是最弱的剑派,说我在青城练武没出息。”那小少年脸上满是污泥,又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但仍是一脸的不服气,“我跟他们说青城派才是最强的,天下第一强的门派,比什么华山、武当之类的都要强,他们就笑话我,说我没见识,我不服气,就和他们打了起来。”
听到这番话,妇人轻声笑了起来:“你呀,和你爹一个脾气,这是不是第一又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有关系了!”少年激动起来,眼睛里面闪烁着光彩,“爹说了,习武之人就要去追逐天下第一的位置。”
“可是他们人那么多,你这时候就别逞强了呀。”
“我没逞强,我...我可没输,是娘回来的太早了,而且我手上没有剑,我从小练武,力气比他们都大,体力也比他们好,继续打下去一定能赢。”
话虽如此,少年还是回想起刚才自己被五个人打趴在地上的情形,如果不是母亲及时赶来,只怕自己还要再受皮肉之苦。
妇人轻轻地用手拍了拍少年衣服上的泥土,然后站起身,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你呀,真是调皮,娘之前就和你说了,让你乖乖听话别乱跑,结果你倒好,娘一个不注意你就跑没影了,还和人打了起来,待会儿回去非让你爹收拾你不可。”
少年低着头,涨红了脸,他想起昨天晚上父亲才特意嘱咐过他这次下山别到处乱跑,要好好呆在娘身边。但是已经一个多月没有下过山的他,刚一下山就没能经得住好奇心的诱惑,非但擅自溜去玩了,还和人打了一架。
自知理亏的少年这时只能默默低着头,不说话。
妇人见状,也不忍心再过多责备,她抬起头,对着天空轻叹一息。
日近黄昏,天空却是一片青色,空气中夹杂着一丝凉意,听不见鸟虫声,只有风掠过树叶的时候,发出“沙沙”的声音,回荡在这个季节。
“起风了。”妇人喃喃自语。
——起风了。
少年脸上的淤伤被这风吹得有些刺痛,这让他心中顿生一股难以化解的惆怅,他抬起头看着母亲,小声问道:“娘,我们青城派真的像那些人说的那样弱吗...”
一滴雨,落在青城山的草地上。
妇人没想到平时倔强的少年会问这样的问题,先是一愣,而后便温柔地回道:“若是与武当、少林、华山等派相比,确实仍有不及。”
听到这番话,少年低下头,更加失落了。
“不过...”妇人微笑着伸出手,轻抚着少年的头,“你爹和掌门都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高手,即使与其他大门派的掌门较量也丝毫不落下风呢。”
听到这,少年的脸上逐渐恢复神采。
妇人接着说道:“你爹和掌门从小就吵着要成为天下第一,他们一起发过誓,将来不管谁当上掌门,都要光复青城,让青城成为天下第一大派。”
“真的吗?”少年激动起来。
“当然是真的了。”妇人笑了,仿佛回到二十多年前,“娘从小和你爹还有掌门一起在青城长大,别看他们现在这样,小时候,他们两倒霉蛋跟你一样常常惹事,惹完事又不敢回去见师父,每当这时候,娘就偷偷从家里拿出一些草药,带去给他们清理伤口…”
少年从小生活在青城,印象中的父亲认真又很严厉,掌门虽然平易近人但却让人捉摸不透。他们两人虽然性格迥异,但是在对待练武上却都同样是一丝不苟,让少年对他们又敬又怕,今天他第一次听到这些故事,不禁好奇起来。
“娘,你能再给我讲讲我爹和掌门以前的事吗。”
“可以啊。”妇人笑着,“我们三个人从小一起长大,你爹小时候就是个木头脑袋,只知道练剑,而掌门他却很贪玩...”
妇人一边说着一边牵着少年的手走在返程的路上。
“...掌门他小时候经常惹事,然后你爹也总是被卷进去,最后的结局往往是他们俩都被师父关在后山山崖反省,每当这时候,娘就会在晚上悄悄溜进厨房给他们带一点吃的过去。”
“可是后山山崖入口处不是会有人把守吗,娘是怎么过去的呢?”少年不解。
“那是因为以前我们三个一起在山上玩的时候,偶然发现有一个被杂草遮挡住的隐秘小洞,这个洞的大小刚好能让小孩子穿过去,掌门他硬是要爬进洞里去看看,结果就发现这个洞正好连着后山山崖思过的地方。”
“那父亲和掌门为什么不从那个洞逃跑呢。”
“掌门他是想逃的,但是你父亲性情耿直,不愿意这样做,掌门拗不过他,也就一起留了下来。那时候啊,我们三个就时常在那里谈天说地,数星星,看月亮...”
妇人一边说着,一边微笑着看向远方,仿佛能看见那个充满回忆的山崖,看见三个孩童在那里并肩而坐,他们时而委屈,时而愤怒,时而相互鼓励,时而开怀大笑。
后来,她目送两人下山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三人重聚的时间越来越短。
他们有时还会三人聚在一起,谈所行所见,谈快意恩仇,也谈风花雪月。
终于,两个年轻人逐渐在江湖上名声鹊起,她的哥哥作为大师兄接任青城掌门之位,而她自己也与心爱的他结为夫妻。
只是那天山上纵情大笑,谈天说地的三个孩童是再也找不到了...
又有几滴雨,穿过树梢,穿过枝叶,落在了青城山的草地上。
也落在了剑客的剑上。
“下雨了。”妇人抬起头,仰视着越发阴沉的天空。
——下雨了。
一片金黄色的银杏叶,被风从枝叶之间吹散开来,流离到空中。
青色的天空下,那片孤单的银杏叶随着风翩翩起舞,闪转腾挪,最后竟缓缓地飘到了少年眼前。
这片小小的银杏叶金灿灿的,好似花瓣,又好似蝴蝶的翅膀。
少年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让这孤单的银杏叶停在他的手上——
一阵疾风忽然袭来。
风中带着的砂石让少年不自觉的闭上眼睛。
四周繁茂的银杏树在这广袤的天地之间随风摇曳着,像是澎湃的浪涛,更是一片金色的树海。
小小的少年闭着眼睛站在这无边无际的树海中央,银杏树在风中摇曳的声音和疾风呼啸而过的声音在他耳边汇聚为一体。
那声音听起来就像...
就像...
——就像是无数把剑在空中挥舞一般。
片刻后,
风停了。
少年睁开眼...
天空变成了一片赤色,一道笔直的阶梯出现在他的眼前。
金黄的银杏叶铺缀在长长的阶梯上,矗立在两侧的银杏树与空中飘散着的漫天碎叶一起,随风舞动着。
——这是...青城山?
少年抬起头,望向那阶梯的尽头——
只见血色的天空下,一个红脸的男子伫立在漫天碎叶之中。
那男子身形修长,穿着黑色的长袍,长袍虽然用料精致,但是上面却沾满了泥土,好像在地上翻滚过一样,先前的雨虽然不大,但那身长袍却似乎湿透了。
他笔直的身体独自伫立在台阶中央,台阶两侧是一排排高大魁梧的银杏树,金色的树海仿佛是以那男子为起始蔓延开来,在雨中浩浩荡荡地绵延千里,无边无际,既达青城山脚之底,又达青城山峰之巅。
少年忽然感到有些害怕,他下意识的垂下头,握着母亲的手更用力了一些,而那只温暖的大手仿佛是在回应他一般,也用力了一些。
少年这时候忽然又有了些勇气,他重新抬起头...
那红脸男子不知什么时候已忽然现在他的身前。
他这时候才看见,那红脸男子右手倒提着一把剑,那把剑的剑柄底端圆环上系着一根精致的绛紫色绫带。
少年仍看不太清那人的样貌,但他能看见,那披散的头发,鼻梁和右脸颊上两道狰狞的剑痕,还有那满脸的红色——
——是血!
他张嘴想要呼喊,却发现自己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他在慌乱之间,忽然感到身旁的母亲松开了他的手。
——别...
他看见母亲向前走去。
——别过去...
“你...”
那熟悉的声音在少年身前响起,但却已是绝响。
一柄腥红的剑贯穿了妇人的身体。
就在他的眼前。
男子把剑拔了出来,鲜血划出一道浅浅的弧线,和漫天碎叶一起,洒在了台阶上。
妇人的身体也随之摇摇晃晃地倒在了这一地的金黄之中。
——雨越来越大。
男子握着剑,跨过妇人的尸体,朝着他走来。
他知道男子是要来杀自己,他害怕,他看着倒在自己眼前的那具尸体,他悲伤,他愤怒。
他狠狠地瞪着那个穿黑色长袍的男子,他想让自己看起来勇敢一点,但悲愤和恐惧的眼泪还是在他眼眶内不停地打转。
“你来吧!我不怕你!”他几乎是哭喊着,“我爹和青城派是不会放过你的!你迟早也会死在我们青城的剑下!”
男子举起剑,冷笑起来:“你为什么觉得青城派的人可以打败我,你不怕我把那些来杀我的人都杀了吗?”
“不怕,因为青城派是江湖上最强的剑派!青城的剑法是天下第一的剑法!”
他哭喊着,眼泪和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
男子听完眼前这少年的话,随即仰天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在这座空荡荡的青城山上回荡着。
仿佛整座山都在笑!
片刻后。
男子的笑声结束了。
整座山的笑声也结束了。
男子神情冷漠,又继续提着剑慢慢地朝着少年走来。
恐惧驱使着少年用颤抖的双手支撑着身体不停地向后蠕动。
突然,他的右手碰到了一个硬物。
少年回过头,发现是一根被风吹断后落到地上的树枝。
他心一横,抓住这根树枝,然后强撑着颤抖的身体站了起来。
——雨越来越大。
他勉强控制住颤抖的身体,在这个盛气凌人的男子面前,努力回想着过去在青城山上练剑的场景。
——青城派基本心法有云:“气定,则身定;身定,则形定;形定,则剑定;剑定,方可使剑。”
他努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想让气息稳定下来以对抗恐惧,他侧身拉开弓步,用右手将树枝平举至耳边,勉强摆出了使剑的架势。
——生于剑,便死于剑。
男子一步一步的逼近;他的呼吸也越来越急促。
他用被雨水和泪水模糊了视线的眼睛紧紧地盯着眼前这个男子的身影,盯着那把沾满鲜血的剑。
和那把剑剑柄端部系着的紫绫。
不经意间,他的余光瞄到了倒在男子身后的那具尸体,悲伤瞬间淹没了他,原本逐渐控制住的身体又开始颤抖起来。
——雨越来越大。
终于,两人之间只隔着一步的距离。
一步的距离,甚至没有男子手中的剑长。
男子看着眼前这个强忍着眼泪,浑身颤抖,却依然笨拙的摆出使剑架势的男孩。
看着他的眼睛。
又笑了。
有些悲伤。
男子收起了剑,转过身,在漫天叶雨之中,踩着那铺满银杏叶的台阶走下山去。
少年不敢扭头去看,但他仍能听得见:
雨落声,落叶被踩碎的脆灭声,和那无法忘却的话语声。
——“华山,虞景鸿。”
从那一天起,江湖上再也没有青城派。
...
少年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