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六的早晨,我到彼得罗芙娜的菜园子里逮鸟儿。老半天也没逮着,大模大样的小鸟儿们得意地在挂霜的树枝间跳跃着。其实,我并不在乎捕不捕到小鸟,我喜欢的是捕鸟的过程。我喜欢小鸟儿,爱看它们跳来跳去的样子。
不过外面实在太冷,我有点受不住了,就收起了网和鸟笼,翻过围墙回家去了。我走进厨房,突然,从隔壁传来一句清晰而熟悉的话:“现在怎么办?杀了我吗?”是母亲,母亲回来了!我猛地蹿出门去,迎面撞上了外祖父。他抓住我的肩膀,瞪着眼:“你母亲回来了,去吧!”
我的手有点不听使唤,不知道是冻的,还是激动的,老半天才推开门。“我的天啊,长这么大了!还认识我吗?看你身上穿的……瞧,耳朵都冻坏了!快,妈妈,拿鹅油来……”母亲俯下身来,脱掉了我身上的衣服,然后把我像皮球一样转来转去。她穿着红色的长袍子,一排黑色的大扣子从上衣一直钉到下襟。她的脸看起来比以前白了,眼睛也变大了,头发也更加金黄。她把脱下来的衣服扔到门槛前:“你怎么不说话?不高兴?”
我只是紧紧地依偎着她,许久没有说话。就在我尽情感受母亲的温暖的时候,外祖父无精打采地走了进来。
母亲推开我说:“赶我走吗?爸爸。”外祖父没有做声,站在那儿用指甲划着窗户上的冰花儿。“你哪能这么急?啊?”他突然吼了起来,“你给我丢脸了,瓦留莎……”
外祖母让我先出去。我很不高兴地去了厨房,爬到炕上,听隔壁时而激烈时而又出奇平静的谈话声。他们在谈母亲生孩子的事,不知道为什么,外祖父很生气。也许是因为母亲生了小孩,没跟家里打招呼就送人了吧。
他们吵了一会儿,就到厨房里来了,但只有外祖父和外祖母两人。外祖父一脸的疲倦,外祖母则不住地抹着泪。外祖母跪在了外祖父在面前:“看在上帝的份儿上,饶了她吧……那些老爷家里不也会发生这种事吗?她孤身一人,又那么漂亮……”
“原谅她……”外祖父靠在墙上,冷笑着,“你谁都会原谅,可是上帝是不会原谅有罪的人的……都快死了,还是不能过太平日子,我们不会有好下场的,上帝会让我们饿死的!”
外祖母轻轻一笑:“老头子,没什么了不起的,大不了去要饭。你在家里,我去要!我们不会挨饿的!”外祖父听说此话,忽然笑了,他搂住外祖母,又哭了:“你真是个傻瓜,唉,我唯一的亲人哪!咱们为他们苦了一辈子,到头来……”
我看到这样的情景,也被感染得哭了,跳下炕扑到他们的怀里。我哭,是因为我高兴,他们从来没有谈得这么亲密而融洽过;我哭,还是因为母亲的突然到来。他们紧紧搂住我,哭成一团。
母亲回来了,又成为我们家庭的一员了。傍晚的时候,外祖父和外祖母出去做晚祷,屋子里只剩下了母亲和我。她招招手,拍拍身边的地方:“过来,谈谈你的事情!”
我说起了“好事情”和三兄弟的事,她好像对这些事情不感兴趣,眼望着地板,许久不说话。
“你的那件衣服是哪来的?”我问她。
“我自己做的。”
我很喜欢和母亲说话。遗憾的是,她从不主动说,我问一句她才说一句。我们依偎着坐着,一直到外祖父和外祖母回来。
接下来的日子,母亲开始教我认字、读书、背诗,我的生活变得温情起来。但不知怎么的,我的内心始终有点不安,我隐隐觉得母亲在外祖父家的处境并不好。她总是愁眉不展的样子,常常一个人呆呆地站在窗前。我记得她刚回来的时候,行动敏捷,充满了朝气。可是现在她眼圈发黑,头发蓬乱,好些天都不梳不洗。
我隐隐约约地觉得,外祖父正在计划一件使外祖母和母亲非常害怕的事情。他常到母亲的屋子去大声叫嚷。有一回,我听见母亲在屋里高喊了一声:“不,这办不到!”然后“砰”地一声,她关上了门走了出去。
当时外祖母正坐在桌子旁边缝衣服,听见门响,她自言自语地说:“天啊,她到房客家去了!”
母亲刚回来不久,就和军人的妻子成了朋友,她几乎天天晚上到军人家去,她家总有一些漂亮小姐和军官。外祖父对这一点很不满意,没过多久,他就把房客赶走了,然后不知从哪儿运来了两车家具:“不需要房客了,我以后自己请客!”果然,一到节日就会来许多客人。
这些客人有外祖母的妹妹马特辽娜·伊凡诺芙娜,她是个吵吵闹闹的大鼻子洗衣妇。跟她一块儿来的是她的两个儿子:瓦西里和维克托。瓦西里是个快乐的绘图员,穿灰衣留长发,人很和善。维克托则长着一张驴脸。雅科夫舅舅也带着吉他来了,还带着一个一只眼的钟表匠。钟表匠穿着黑色的长袍子,态度安详,他总是坐在角落里,很古怪地歪着头,用手支着他的下巴颏。
他们喝着外祖母酿的各种颜色的果子酒、酸牛奶,吃带罂粟籽儿的奶油蜜糖饼……外祖父在低声跟钟表匠谈着什么,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比画着。钟表匠抬头看看母亲,点点头,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
这种无聊的晚会搞过几次以后,在一个星期日的下午,钟表匠来了。当时我和母亲正在屋子里修补开了线的刺绣,门突然开了一条缝,外祖父探进头来说:“瓦留莎,换换衣服,跟我走!”
母亲依然干着手中的活,问:“干吗?”
“他人很好,在他那一行是个能干的人,阿廖沙会有一个好父亲的……”外祖父说话时,不停地用手掌拍着胸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母亲依旧不动声色:“这办不到!”外祖父伸出两只手,像个瞎子似的躬身向前:“不去也得去,否则我拉着你的辫子走……”
母亲脸色发白,刷地一下站了起来,三下两下脱掉了外衣和裙子,走到外祖父面前说:“走吧!”
外祖父大叫:“瓦留莎,快穿上衣服!”
母亲撞开他,头也不回地说:“走吧!”她说着就要迈步出门,外祖父在后面拉着她哀求:“瓦留莎,你这是要毁掉你自己啊……”他又朝外面大叫:“老婆子,老婆子……”外祖母赶来挡住了母亲的路,把她推回屋里:“瓦留莎,你不知道害羞吗?还不快点穿上衣服!”
母亲拾起了地板上的衣服,然后说:“我不会答应的,听见了没有?”
外祖母对我说:“快去舀点水来!”等我端着水回来,正碰见那个钟表匠往外走。外祖母朝着他的背影不住地鞠躬:“这您也清楚,爱情不能勉强……”我这才知道,外祖父要把母亲嫁给钟表匠,好在事情已经结束了。
从此以后,母亲变得坚强起来,理直气壮在家里走来走去。她现在住在前屋,常有客人出入,常来的有马克西莫夫兄弟。一个叫彼德,是个身材高大的军官;另一个叫耶夫盖尼,个子也很高。他喜欢面带微笑地用低沉的声音讲话,他的开场白永远是:“您知道我的想法……”
圣诞节过得非常热闹,母亲那里一天到晚高朋满座,他们都穿着华丽的服装。母亲也打扮了起来,常常和客人们一起出去。她一走,家里顿时沉寂了下来,有一种令人备感失落的寂寞感觉。
就这样过去了一段日子,有一天早晨我醒来时,发现身上都是红点。天哪,出天花了。大家害怕感染上天花,就把我绑在顶楼的床上。我整天很难见到人影,除了来喂我饭吃的外祖母。她像喂小孩似的一口一口地给我喂下去,还给我讲了很多新故事。
在我病情基本快好了的时候,大人就不把我捆在床上了。有天晚上,外祖母很晚还没有来,这使我有点惊慌。突然,我发现她躺在楼下的台阶上,脸向上,脖子上流着血,有一只绿眼睛的猫正一步步向她逼近。我顾不得多想,猛地推开窗户,跳了下去。我的这一冒失举动使我的两条腿失去了知觉,我又在床上躺了三个月。
无数个风雪之夜,忧郁的风声吹得屋顶呜咽作响,乌鸦长鸣,半夜狼嚎,在这种音乐的伴奏下,我的身心在慢慢地成长。同时,胆怯的春天也正小心翼翼地从窗外来到了我身边。
外祖母还是常常来看我,她总是说:“噢,我的小宝贝儿,昨天咱们讲什么来着……算了,讲点别的吧!”就这样我们又开始了一天的话题。
有一天,她讲起了我的父亲。我的父亲从小就生活得很苦。我祖母很早就死了,父亲九岁那年,祖父也死了。父亲自此开始了流浪。他16岁那年到了尼日尼,20岁成为了一个好木匠。他做工的作坊与外祖父的房子相邻。
外祖母笑着给我讲道:“有一回我和瓦留莎在花园里采果子,你父亲从墙外跳了进来,然后朝我跪下说:‘阿库琳娜·伊凡诺芙娜,请帮帮我们吧,我要和瓦留莎结婚!’我呆住了,回头一看你母亲,她面孔涨红,躲到了苹果树后面,正给他打手势呢!‘年轻人,你配摘这枝花吗?’我质问你父亲。那时候,你外祖父还是个阔佬,声名显赫。你父亲说:‘我知道华西里不会那么痛快地把瓦留莎嫁给我,所以,我要偷偷地娶她,现在就求您帮助了!’这个时候,瓦留莎走过来说:‘我们早在五月就结婚了,我们现在只是要举行婚礼罢了。’唉,这还有什么办法,最后我们商量定了,再过一星期就举行婚礼。我心惊胆战的,生怕你外祖父知道了。不过,这事还是有人向你外祖父通报了。”
外祖母闭上眼睛微微笑着继续说:“你外祖父当时简直成了一头发了疯的野兽!他以前可是常说要把瓦留莎嫁给贵族老爷的!他把你的两个舅舅叫出来,拿上火枪,纵马去追!等他们赶到教堂,婚礼已经结束了,瓦留莎和马克西姆正站在教堂门口!他们一拥而上要揍马克西姆,可马克西姆力大无比,把米哈伊尔扔出去好远,摔断了胳膊,别人都不敢再动了。你外祖父急得没办法,最后抛下狠话,说不认你母亲这个女儿了。”
外祖母叹了一口气,又接着说:“你父母就这样走了,开始我还不知道他们住在哪儿,后来有人偷偷地给我送了信。我去看他们并说服他们去看望你的外祖父。在大斋节的最后一个礼拜日,你父亲和你母亲来看你外祖父了。他对你外祖父说:‘不要以为我是来向你要嫁妆的,我是来向我妻子的父亲请安的。’老头子听了很高兴,以前的恩怨顿时全消了。他执意要你父母搬回来住。他们不久就搬到了花园里的一间小屋里,你就是在那儿出生的!唉,可你的两个舅舅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他们。你的两个舅舅制定了一个恶毒的复仇计划,那是刚入冬的一天,他们拉着马克西姆去滑冰,趁机把他推下了冰窟……”
“舅舅们为什么这么狠心?”
“他们不是狠心,而是愚蠢!他们把你父亲推进冰窟里,又砸又跺,不让他爬上来。还好你父亲聪明,在冰下憋足了气,等你舅舅们走了以后,才爬上来!警察发现了他,把他送回了家。你父亲说是自己喝醉了才掉进冰窟的。警察不信,说你父亲身上一点酒味也没有!还好,那警察没有追究……你父亲病了两个多月,最后他带着你母亲去了阿斯特拉罕……好了,我讲完了……”
外祖母喝了一口酒。若有所思地仰望着灰蓝色的天空:“你父亲不是我生的,可我们的心是相通的!”
夜里,我仰望天空,心中涌现出许多让我神伤的悲惨故事,故事的主人公都是父亲,他一个人拄着棍子往前走,后面跟着一条长毛狗……
童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