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不知他睡了多久,一个时辰,一个上午,还是一天,甚至一年。有个遥远的声音传来,罪恶吻了他的嘴唇。眼睛缓缓地睁开,樱桃猩红的舌头舔着他的脸。无名厌恶地推开这头小猎犬,自松木床坐直身板,却不知为何用手捂住头部,像是怕碰到天花板。
银色底座的烛台雕刻有精致的图案,昏黄的烛光正好照亮房间的所有物体,一张床、一张小桌子和一处屏风,还有悬挂在钢质墙壁的一副仕女图。无名顾视四处,并没一人。他迷惑地举步往外,之前散落地毯的玻璃碎片不见踪影。书桌原处摆放,座椅如是。
“里面的反叛军听着,限你们在钟楼敲落九点之前投降。若然你们胆敢对皇太子有任何举动,帝国的军队即刻进攻。”
无名听到童俊武的声音,而且还是重复三次的声音。无名急忙拉开幔帘,灿烂的阳光自落地窗撒落。镜面广场的守卫操纵整齐的步伐来回巡逻,剑拔弩张的紧张形势像是突然消失。
发生了什么事?无名心生疑虑。
熟悉的走道,转角往下的楼梯台阶他曾数过,不多不少就是十六级。藏金阁的迎客通道一如往日的平静,两排守卫如同蜡像的表情,挺直胸膛伫立两旁。他们对无名的出现视若无睹,唯独对走过的许泰统领瞩目并行礼。
无名想要找个人问清楚,视线落在双叶巨门前方的小分队队长。可张天晴没理会他说出的话,一副冷漠的姿态。这会无名认为自己已成鬼魂,游荡于藏金阁之中,活在死后的世界,曾经的记忆中。
他走出藏金阁的门外,正好碰到一伙为数八人运送提纯仪的队伍。满身油脂的谢胖子,当然他同样在列,其余六人似曾相识的面孔。金发如瀑布的金苹果、稚气年轻的狮子、剃顶之人长矛、满络腮大胡子的灰熊和蔷薇父女却没有出现。负责运送提纯仪的督运专使,化名吴敏的谢胖子与许泰交涉。一旁的童俊武像是看到鬼魂的无名,银盔下的双目总是盯住他不放。
无名仔细地观察事态的发展。他等着许泰找茬,等待他的暴躁脾气发作。出乎意料的是这名负责藏金阁的统领没有出言为难,利索地同意谢胖子这伙人的进入。
六个陌生人和无名抬起装载提纯仪的箱柜,转眼跟随许泰走入藏金阁。
眼前所见与记忆相距甚远,事情不对劲!金苹果、狮子、长矛、灰熊、虎鲨和蔷薇那里去了?无名心想。
思索之间,他感觉自己可以控制意念,瞬时化解时间和空间的限制,处身在阿苏拉达城的联合公会。前身总督府的联合公会形同宫殿,门前一个宽阔的广场,耸立十余根雕刻图腾的巨柱。图腾睥睨下方的形同流水的人众,马匹拉着高贵豪华的车轿艰难地行驶。马童们寻着缝隙东钻西挪,替出高价钱的贵人大声吆喝让路,腾挪进去广场空地搭造的马厩。
无名与发布招募讯息的雇主一同进入公会的一楼。外面暴烈的太阳可以烤焦地板,大厅中央寻找工作的走脚苦力、剑师、雇佣兵等人早已汗流浃背,此刻拥挤成团像是一块巨大的散发腐烂气味的奶酪。
而大厅右边的几排座椅本属于应征者等候的地方,却是稀稀落落。老熟人长矛挽着手臂垂头,灰熊样茫然地仰视,就像无名初次见到一样。
他们为什么还在联合公会?无名抱着这个疑问坐在二人身旁。直至门外的光线逐渐暗淡,一层灰蒙蒙的夜色落下,谢胖子和那个自己带着六个帮手离开。长矛和灰熊仍是没有等来雇主。
对了,还有金苹果和狮子。无名记得这座废弃的破烂僧寺有一口水井。印象中无数次自井里打水,这会也不会例外。谢胖子整顿好马匹,从外步入院子,像他一样喝上甘甜的井水,随后躺在老枣树的树荫下休息。可等到他们重新上路时无名等不到半个人来。
梦境吗?
突然无名闻到药粉的味道。这股气味像是刚被割下的青草,青涩而清香。有人正在洗刷背部,水流经过时手势轻柔,可他不由嗯了一声,于是睁开眼睛,隐约中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
“你终于醒了!”
无名听到张天晴喜悦的声音。
“别动,我在清洗干净伤口的腐肉和淤血。”
无名也听出了,苏三妹的声音。他只能遵照嘱咐趴在床上,回想之前发生的事。记忆深刻地指向被他掐住喉咙的金苹果,那会她使用黑暗魔法攻击蔷薇。然后呢?记忆没有记录,与此刻的境地对照,应是昏厥过去。
见鬼,又是未曾愈合的旧伤口发作。无名暗里骂道。可病情超出他的理解,怎么是背部如同火烤般的刺痛。幸好张天晴帮他解闷,聊起过后发生的事情。
昏迷只是九个时辰,而他的梦境无限漫长,不停地循环,不停的重复。无名试图寻找挂在墙壁上的仕女图,还有那盏银座烛台。房间内只有长明石的踪影,镶嵌于钢质墙壁的四个角落。一段非常漫长的时光,转眼这天的午后。
无名被搀扶着坐正身姿,白纱布转了几圈缠住身子,当作上衣。他浑身无力像团软软的棉花,每一次呼吸似乎要用尽全力,眼睛半眯半开地倚在床头。
钟塔敲响第六下,与此同时咚咚两声巨响自楼下传来。这股声势与之前巨弩的攻击相差无几,床榻微微地震动。“他们又再次进攻了。”张天晴语带仓促,急忙跑出内房。
他们?无名在想张天晴口中的他们,俨然这女子已不把自个算进去。
镇定自若的苏三妹倚在正对床尾的墙壁,双手环抱在胸前,天青色长裙的袖口染上不少血迹,两横黛眉下的乌黑眸子瞅着无名,“她怕你难受没说出实情,医尊说你会死,必须尽快出去。”
“我不会死的。”声音像卡在喉咙,需要用力地往上推出嘴巴。无名几乎一个字一个字把话说完。他不由咳嗽两下,“刚才睡了奇怪的梦,可恨的记忆。”
这会小猎犬樱桃一如既往的淘气,跳上床来舔起无名的脸。他厌恶地瞧着这头怪物,可是全身僵硬有如硬木,双手尝试了两回,抖索却无从举高,视线望向苏三妹求助,“劳烦你帮忙赶走这条小猎犬。”
“房间里除了你和我,没有猎犬。”苏三妹扫视四处,警惕地道,“你出了幻觉,还是想戏弄我?”
樱桃不在房间?可这头小猎犬如今肆意地舔着他的脸,无名只能假装它真的不存在,仍由猩红的舌头,湿哒哒的唾液。
张天晴重新回到内房,如释重负地道,“和中午一样发射两枚巨弩,他们又撤退了。”
话音刚落笃笃的脚步随之而来。长矛神色凝重的脸上青紫肿涨几处,右边眼角破了皮。
“你被谁揍了?”张天晴诧异地道。
长矛没有理会,目光落在苏巧巧的身上,自腰间拿出信封递过去,“早上医尊留下一封信,让我亲手交给一个叫做苏巧巧的人。我问过藏金阁所有的魔导师,没有苏巧巧这号人物。谢胖子非要拆开,原谅我没能及时拦阻。他看完之后说收信人是你。”
“既然看了,你念出来就是。”苏三妹没有接过信封,镇定自若地注视于长矛。
“受人之托,应该遵行承诺。已经辜负医尊的信任,我但不会看信中的内容。”长矛语带愧疚地道。
无名被长矛的正直折服,他气得差点听不下去。若然信中内容属于内外串通的阴谋,像是借自己的手为敌人奉上一把利刃,结果自己的性命。
“你不念,我念就是。”苏三妹取来信封拆开,摊开信纸爽快地念了起来。
巧巧
见信安好。早些时候已提醒你,身为特务处第一把手,不必亲自潜伏其中,窥探反叛军的情况。若然仆役身份被揭露,唯恐贼人对你不利。今早送餐之后未曾见你出来,担心之际特意写信,转医尊暗中交你。
你的二哥唐二峰
“这封信说是暗下交给我,怎么到你手上,所托非人。”苏巧巧轻松地呼了口气,嘴里咧出笑容,“你们打算怎么处理我,关我起来,还是杀了我呢?”
长矛缓步到床沿坐下,凝视无名,“指挥者的岗位交还给你。送来晚餐时,信中的唐二峰出现,与我谈了一会话。他说你要求的第四条无法满足,因为魔师院中并没有苏天异大长老这号人物。”
“不可能。他肯定存在,除非死了。”无名不敢怀疑自己的回忆,把疑点指向唐二峰。此人内心阴险,从信中足以窥其一二。所写并非机密之事,直白揭露苏巧巧身份。他深信唐二峰在苏天异大长老的事情上说了谎话。
“你无法与不存在的人会面。之前看到这第四条要求,尽管非常荒唐,我仍是让人去过魔师院核实。魔师院只设置长老,并没大长老的说法,而造名册也不曾记载有苏天异这人,无论是现在,还是历代。”
苏巧巧的话有如棒子狠狠地敲在无名的脑门,还有他那些残存的记忆。瞬时之间整个人蒙了。不!他肯定有苏天异大长老,不由往记忆追溯,头皮像是被针扎般发麻地刺痛。无名双手抱头,感觉一张脸都在抽搐,眼睛蹙成直线,几乎难以睁开。
张天晴凑近身来,帮着无名揉捻放松,“原来你是特务处的人,我怎么没想到呢。”
“你背叛忠诚投靠反叛军,我也没有想到。”
“我原来想着救出皇太子将功赎过。直到那支魔法弩箭瞄准我的胸口发射,我才知道我的忠诚在你们眼里该死。我父亲勇武将军的忠诚也是该死,拜许家所赐含冤而死。迟早所有的忠诚都会死去,像我和我的父亲一样。”
“向里面进攻不是我的想法,瞄准你更不是我的作风,别把脏水泼在我身上。”
“一丘之貉。你们苏家和许家的眼里容不下其他人,终有一天毁了王国。”
无名缓和头部的痛楚之后,打断两个女子的对话,“她同样不属于计划中的人。长矛,把她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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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铰链哐哐当当地响声。铁笼子自升起之时,头顶上的琉璃灯盏不停地晃动,暗淡昏黄的光线照在经过的光滑墙沿。凉风从脚下吹过,林豆豆两手揪紧栏栅,担心高空坠落的事情发生。他的忧虑一直存在,每当搭载铁笼子登上制天塔,心中的恐惧加倍而至。若是身边来个人壮胆,其实来多三个人也可以装下。
铁笼子终于停下,四处亮光。出口左右的两个守卫帮忙打开笼子的门口。林豆豆急不可耐地往前,伸脚踩到塔顶的第一层,放下惴惴不安的心。除了出口,值守的还有一组十二人警卫团,纷纷向他行礼。
全是透明的玻璃窗户,环绕圆形的塔顶一圈,紫色星空,繁星点点,流彩般的弧光像是丝带飘忽不定。林豆豆没了心情欣赏美景,不用提及往下看去的万千灯火。这仍不是终点,他几乎手脚并用,自旋转楼梯战战兢兢地往上爬,除了最后的三步。挺直胸膛,双掌来回地拨弄静心之术,压制急促的心跳,促使呼吸平稳。魔师院的长老应有长老的姿态,绝不能让人知道他的秘密。
假若恐高症的秘密被泄露,除了苏天异大长老,林豆豆想不到第二个人。他应该不假思索杀了知道秘密的人,只是…..
第二层迥然于所有的建筑,天幕作为楼顶,抬头直望星空,但没有一丝微风,四处沉淀着窒闷和阴冷的空气。林豆豆经过几个房间。身着冥蓝长袍的法师各司其职,有的盘膝静坐嘴里念念有词,有的使唤出魔法连接天空忽现忽现的蓝色闪电,有的只是来回走动。
这些法师胸前绣上一朵金玫瑰,等级高低以脖子所戴的一串金属珠链区分。七种颜色的金属被打磨光滑,钻孔后用国王御赐的蓝金线串起。相比长老裴珊义的珠链,十六岁的林豆豆显然多出一颗紫色的金属珠子。他特意站在门前等了一会。
“参见副使长老。”满头白发的裴珊义迎来行礼。
“快点说,有什么急事。”林豆豆不耐烦老辈的繁文缛节,更是不愿意多待制天塔的塔顶。
“编号2030世界与编号2031世界的通道突然出现一条裂痕。所以请你过来商榷。”
“该修补就修补,怎么做你拿主意,以后不要为这种小事找我过来。”
“裂痕的问题只是其一,修补就是。其二,林风的不死之身,一言半句难以说得清楚,你随我来吧。”
裴珊义的语气异常严谨和慎重,林豆豆听出了大事。两人步入布满结界的密房,就是裴珊义的书柜后方的暗格。形同千年古树尺寸的玻璃樽一柱擎天,樽中有一人凌空悬浮而立,双手展开,像写出巨大的木字。头垂下不见脸容,嘴角咕咕地冒出泡泡。
“你看,他在萎缩。”裴珊义道。
被他戏称“人参”的物体,曾经饱满的人参变成一根萝卜干。干皱巴巴的皮肤像是垂死老人,原本常态的肌肉变成灰白色,感觉往下凹陷。林豆豆额头贴着玻璃壁,注意樽中浑浊的液体,“更换永眠药水了吗?”得到对方的肯定回答后他又道,“暂时不要通知大长老,去把所有的人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