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亥年,京城。
世界的脚步刚刚迈入了一个新的世纪,大清开始动荡不安,百姓人心惶惶,不过老祖宗留下的那些个传统倒是愈发光彩了。
京城中的戏园子、膳酒楼、怡红院,永远是隔绝了战乱的存在,里面的歌舞升平灯红酒绿,还有那些窜着胭脂水粉气的皓腕纤腰,不知迷乱了多少人的眼。
这其间,最令人瞩目的就是那个身着蟒袍的青年,他常年摇着一柄坠着翡翠的扇子,往来于各个风月场所。他生的好看,姑娘们都爱偷偷躲着看他,可他身边却从不有女眷作陪,只是一个人坐着听会儿小曲儿,饮一壶茶,然后又摇着扇子离开。
按理来说,这关系国家生死存亡的关头上,皇权贵胄这类的大人物得是忙得焦头烂额才是,可齐王爷偏生是个不爱玩弄政权的主儿,京城谁人不知他的名号,“逍遥王爷”说的就是他。
齐王爷的爱好也是难得,一不爱赌,二不爱嫖,只爱逛逛那些个戏园子,坐在厢房里一边儿听着咿咿呀呀的戏,一边儿抽口大烟,三十岁上下的青年,端的是一副懒散随性的模样。
这日,齐王爷又摇着柄扇子一晃一晃进了那闲梦居。
齐王可是常客,小二极有眼力见儿,连忙狗腿着迎了上去:“参见王爷,王爷您这边请。您今儿个可算是赶上好时候了,咱闲梦居今儿来了位大角儿,这位角儿从前都在天津唱,名声那叫一个响亮。”
齐王爷落了座儿,小二连忙给他上了壶顶好的大红袍。齐王挑了眉,心里倒是有了几分兴趣:“哦?这角儿叫什么?”
小二答道:“回王爷,这角儿人称宁九郎,唱的旦角儿,那扮相,简直美得直把人魂儿都勾没了。”
“宁九郎……没什么印象。”齐王收了扇子,在手心上拍了拍,“今儿个唱的什么?”
“回王爷,唱的《红鸾禧》。”
“《红鸾禧》?这新鲜。”齐王爷又啪地一声把扇子打开,惬意地摇了摇。
下面坐了乌压压一片人,各个翘首以待,等着这位天津名角儿亮相。没等多久,台子边上就开始敲锣打鼓了起来,二胡声一出,角儿还没出来,台子底下就一片叫好。
“嘿,这仗势还真够吓人的。”齐王端起眼前的茶杯,呼呼吹了几口,大红袍特有的兰花香萦绕在他的鼻尖,“看来这场戏有看头咯。”
板鼓和铙钹一响,旦角儿的唱词儿也跟着响了起来:“年方正二八,生长在贫家。路途春洁净,空负貌如花。”
台后帘儿一掀,青衣扮相的角儿可算是登场了,台下静默了半晌,又是一片空前的高呼叫好。
齐王爷看着底下那人,双眼微微眯了起来。
来人白面桃眼,华冠丽服,黛眉如远山,红唇似点绛,捻着个柔柔的的兰花指,点着个碎碎的仙人步,顾盼生辉,流光溢彩,整一个洛神再世。
这《红鸾禧》,唱的是一个富家女棒打薄情郎的故事,只不过最后的结局是这富家女又和这薄情郎和好了,重结眷侣,过往不咎,让人看了心头不爽,所以齐王爷实在是不爱听。
可台上这演金玉奴的角儿,却唱出了股别样的风味。倒不像是优柔寡断着又谅解了这负心汉,倒像是道出了一种对世俗之见无可奈何的妥协,将这戏的内涵硬生生拔高了一个度。
京城的戏子,几乎都是按着老一辈儿的方式唱戏,咿咿呀呀地唱的都是别人的的东西,诉也是别人的故事别人的情。极少有能把角色的魂儿请上身的角儿,就像台上这位,竟真让人觉得他就是那金玉奴。
“这角儿,叫什么来着?”齐王爷讷讷地又问了句。
边上的随从矮下腰来,应着:“回王爷,这角儿叫宁九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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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齐王爷听了《红鸾禧》之后,这出入闲梦居的频率是越来越高了。只要是那一日有宁九郎的场儿,他甚至一早儿就来,呆到晚上快宵禁了才走。
宫里头派来寻他的奴仆整日不见他的影儿,老佛爷气得跳脚,这一回,她竟然让皇帝亲自出宫去逮这不肖子孙。
这头王府里,齐王爷正用完早膳,准备出门溜达溜达,门口处就传来一阵高亢尖锐的声音:“皇上驾到——”
齐王爷端着茶碗的手一抖,茶汤就溅了出来:“皇帝怎么突然来了?事先也不给个信儿。”
齐王无奈,只得匆匆命人收拾收拾,又草草泡了壶茶,然后急急忙忙地掀了帘子往外小跑着去迎那九五至尊。
远远儿的瞧见那一抹明黄色身影,身后还浩浩荡荡跟着一群俯首低姿的太监侍卫们,齐王爷心里唉声叹气了一回,然后硬着头皮上去:“臣参见皇上,皇上突然大驾光临,臣有失远迎,还请皇上莫要怪罪。”
“哟,合着皇叔是在怪朕没有事先派人告知了?”
“皇上说笑了,臣哪儿有这个意思。”齐王爷看着眼前这个和他一般岁数的皇侄,面上恭敬得体,心里却在骂娘——今个儿宁老板唱的可是早场儿,皇帝这时候来还真是会挑时候。
皇帝睨了眼俯首站着的齐王,笑着说道:“朕自然是与皇叔说笑的,这大冷的天儿,皇叔怎么也不请朕进去坐坐儿?”
齐王心一沉,坏了,今儿个的早场看来是别想看了。他笑着仰起脸来,说道:“瞧我这记性,皇上里面请,招待不周,还请皇上莫要介怀。”
齐王心里明白,皇上定是受了老佛爷的命来找他的,果不其然,皇帝刚落了座儿,就开始和他高谈阔论政治上的事情。
齐王虽是王爷,却自幼与他这皇侄一同上学,他天赋好,思路新,惹得太傅都连连夸赞,只不过他的心思从来没放在这治国安邦上,反而是对那琴棋书画、文人骚客的东西格外感兴趣。
架不住皇帝炮弹一般的问题,齐王连声说:“皇上,臣实在是不精通着政治上的东西,外面的人都说我啊,是奴才的性格王爷的命,整天混着日子没个正经。说句不好听的,若是让我来解决您说的这些问题,指不定国家明天就垮了。”
皇帝对他这皇叔也是了解的,只不过老佛爷让他来请这皇叔,他虽心怀芥蒂,但也不敢不从。听他这么一说,皇帝倒是松了口气:“罢了,朕听闻前几日皇叔总是往那戏园子跑,宫里头那些个元曲儿朕都听腻了,皇叔可愿带上朕一同去见见世面?”
齐王没想皇帝话题转的这么快,反应过来之后才说道:“哎!皇上您问我戏啊,这可就问对人了!臣斗胆,还请皇上去换身寻常衣裳,臣再陪同您一块儿去那闲梦居。”
皇帝果真换了身朴素打扮,甚至屈尊降贵当了齐王的守卫,齐王心里战战兢兢,却也有几分爽快的恶趣味。
一进门,小二就迎了上来:“哟,王爷,今儿的《天水关》唱了一半儿了,知道您会来,上面的雅间儿还给您留着呢。”
“今儿唱的是《天水关》?”齐王爷站在门口往台上遥遥一看,正巧看到了挂黑三髯的那位角儿,“嗬,诸葛孔明?宁老板还会唱老生?”
小二引着齐王一等人上了楼,转过身来笑着答道:“可不是!那要不说宁老板是天津名角儿呢,他可真是样样都会,样样都精!”
齐王爷随意地往那侍卫方向看了一眼,发现他正看着台上那些个角儿发愣,齐王挥手退了那小二,这才说道:“皇上,您看这场三国的戏,可还合您胃口?”
皇帝喝了口茶,砸吧砸吧嘴,眼睛倒是一刻都没离开舞台:“这老生确实唱得不错。”
宁王爷一听,不知怎么心中就觉得高兴不已,咧着嘴笑了笑,弯着眼睛继续看台上的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