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玉将邝露带回了璇玑宫,又派人去告知太巳仙人,说上元仙子不胜酒力,天宫给她备了上好的厢房,等第二日酒醒了会有人送她回家。
润玉替邝露顺了气,又拿出一颗护心丹喂她服下,待到她的脸上恢复了些血色,他才起身走出了房间。
璇玑宫一如往常般寂静,就像是一座冰冷的空冢。月色浸透了宫墙琉瓦,所有热烈的颜色都在这银白之下变得薄凉寡淡,一如这亘久无垠的岁月长河。
虽然润玉早已经成了天帝,身边却还是没有几个服侍的下人。从前邝露总是会跟在他的身后,他却觉得烦心,可他赶走了她之后,他又觉得身边缺了些什么,心头空落落的。
他在庭中负手而立,颀长的背影有一股道不出的忧愁。他微微仰着头,清澈的双眸盛着月色,却瞧不见眼底的深意。
他的腰侧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力道,他低头去看,就看见了魇兽那一双圆滚滚的蓝眼睛。润玉的嘴角终于荡漾出了些许笑意,他身上生人勿近的冷酷气场也瞬间被柔软所代替。
他伸出手来轻轻地揉了揉魇兽的头顶,说道:“今晚还得谢谢你,如果她出了事,或许我会更恨我自己。”
魇兽伸出舌头来舔了舔润玉的手掌,喉咙里发出了轻微的呜呜声,一双大眼睛眨啊眨的,不是在邀功请赏,而是在感到疑惑。
润玉收回手,垂下了眼眸。纤长的睫毛上落了星星点点的月光,掩去了他眸中的神色。
“你也觉得当初是我做错了么?我不愿她跟在我身边,就是不想让她跟着我一起尝尽千万年的孤独。”润玉的嘴角扬起一抹苦涩的弧度,残败的海棠的影子落在宫墙上,满是斑驳唏嘘的模样。
魇兽用嘴拱了拱润玉的手,润玉有些不解,却还是伸出手去。它张了嘴,吐出了一团湛蓝的光晕。
魇兽以梦为食,而梦又分为所见梦和所思梦,所见梦为蓝,所思梦为黄,润玉手上的这一团,正是邝露的所见梦。
还来不及他多做反应,那团湛蓝就迅速扩大,竟然把明亮的月色都阻挡了去。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润玉下意识攥紧了拳。
“凤凰……凤凰!”躺在床榻上的锦觅满脸都是汗水,就算是在梦中也在叫着凤凰。润玉一言不发地看着,紧绷的下颚角却出卖了他的内心。
这是锦觅将玄穹之光注入九转金丹后之时,她的身体承受不住玄穹之光的威力,受了重伤,是润玉用血灵子逆天改命,将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这是禁术,邝露有劝阻过他,可却他一意孤行。为了锦觅,禁术又如何,就算是要他的命,他也会二话不说把刀递上。
只是没想到邝露居然梦见了这一桩陈年旧事,润玉的嘴角有一抹讥讽的弧度,不知是在笑她,还是在笑自己。
梦境继续,邝露笑着站在锦觅的面前,轻飘飘地说:“好在陛下渡了仙上一些灵力,再过些时日,仙上便可痊愈了。”
“陛下?”锦觅的脸上出现了些许担忧,“那他现在如何?”
邝露的眼神开始有了些闪躲,却还是笑得一脸风轻云淡:“陛下……陛下很好啊,他现在在处理一些事务,晚些时候就会来看仙上了。”说完,她连忙端起了杯茶:“仙上先喝杯茶吧。”
锦觅到了声谢,接过了茶。
邝露却收起了脸上的笑,神情有些严肃。她看着锦觅,斟酌了一番,终于开口说道:“仙上,我后面所言,能否天知地知,仅限你我?”
锦觅放下了茶盏:“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邝露直直地看着她,说道:“仙上的心,可是冰做的吗?即便是冰做的,陛下一次次为仙上付出,仙上的心也该融化了。”
锦觅避开了她的视线,有些无措地垂下了头。邝露握住了她的双手,语气里带上了恳求:“仙上,我求仙上,对陛下多些情谊好不好,你就算骗他,敷衍他也好,总比像现在,日日冰他的眼,夜夜寒他的心好啊。”
润玉的眼眸染上了寒霜,他竟不知,邝露还对锦觅说过这样的话。他没有侧头,只冷冷地对魇兽说:“你给我看这个做什么?连你也要来对我落井下石么?”
魇兽小心翼翼地看了眼润玉冰冷的侧脸,用头拱了拱他的手背,示意他继续看下去。
锦觅坦荡地回望着邝露,冷静地说:“我对陛下是有情谊的,但却不是他要的那种情义。如果我骗他,敷衍他,装作很爱他的样子,那岂不是更加伤害他么。”她轻轻叹了口气,继续说:“就像你,如果我要你装作对陛下没有一丝情义,你又能做到么?”
邝露闻言,脸色蓦地白了。她站起来,有些局促不安:“仙上何出此言?陛下何等尊贵,岂是邝露可以妄想的。”
锦觅却轻轻笑了,她垂着眸,言语里满是无奈:“你不必紧张,其实你我都一样,明明知道自己不可能和爱的人在一起,却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心。”
润玉看着梦境中锦觅那一张苍白的脸,还有她那穷途末路的眼神,心中一阵阵抽痛。她的笑和悲,从来都只放在旭凤身上,与他又有何干?
现在想来,当初不愿意让她知道自己用了血灵子一术,其实也是不想看见她心怀歉疚的模样吧,不想让她觉得自己背负着他的恩情,亦是不愿看见她把他们之间的界限划得分明又清晰的模样。
润玉嘴角的嘲弄愈发明显了,她可真是有本事,过了这么多年,还能轻而易举牵动他的心。
梦境的画面一转,是邝露一手以剑支撑着身体,单膝跪在地上的狼狈模样。她的黑发散在风里,身上俨然有几道刺目的血痕。邝露狠狠地盯着前方的一头巨兽,双眼里却看不见一丝一毫的畏惧。
润玉皱了眉,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因为在他的印象里,邝露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伤。
她站了起来,猛烈的风席卷着她的衣袍,她用力地甩了甩剑,剑身上混合着尘土的粘液被甩到了一旁,剑锋又变得锐利而寒冷。
她脚尖点地,猛地朝上飞起,剑花直指巨兽的眉心。一阵惊天动地的咆哮声响起,就算是梦境外的润玉听着都觉得有些气血翻涌,可邝露死死咬着唇,将那柄剑径直送入了巨兽体内。
山崩般的轰然声响起,邝露摔在地上,嘴角不住地溢出鲜血,左手却紧紧握着什么,护在胸前。
润玉看见了她手中那一抹亮蓝,心中蓦地一颤。他怎么会不认识她手中的东西?那是那巨兽的灵脉。相传,有千年寿命的灵兽,取其灵脉,可以极大地修复仙者自身的筋脉,只是这灵兽本就稀缺,灵脉更是难取,他不知,邝露到底是下了多大的功夫,才取回了这一株灵脉。
怪不得,自他用了血灵子之后,邝露端给他的茶汤里总是隐隐泛着蓝光。原来是她将这灵脉融入了茶水,却又不敢让他发现,只得分着将近一个月,才把这灵脉完全融完。
可他连邝露身上的伤都没发现,又怎么会发现茶水中这点微不足道的异样呢。
润玉的嘴角不再挂着笑,他的脸色沉了下来,不动声色地继续看着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