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徵元十九年冬,剑圣度枝年在洛阳仙逝,享年一百零五岁。
两朝唯一的剑圣近些年甚少过问江湖中事,他仙逝的消息却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湖海,在沉寂许久的江湖中激起滚滚波澜。世人总是在他人逝去后才想起他生前的风光。
度枝年生前被无数江湖才俊讨教过剑法,却只得一名弟子。曾是大乾首富白家的一名小小护卫,名石晓战,执玄铁宝剑。
五年前离了白家在江湖中闯荡,得剑圣真传的轮回剑法出神入化,模样也生得俊俏,心善却不喜言谈不近女色,在民间得了个“玄铁菩萨”的诨号。
五年前石晓战离开白府,一路东行,直至浩荡海岸。仍无白若茗的音讯,却偶遇了正在东海湾用剑气捕鱼虾的度枝年。
见自己的傻徒弟闷闷不乐,剑意也未精进。度枝年便以磨炼剑意之名将人留在了身边,让石晓战随他大江南北漂泊。
今年入冬前度枝年感到自己大限将至,便带石晓战去武当认了个门,又回到洛阳老家。
他这一生,从前朝战乱立国开始到如今太平盛世,经历过许多风风雨雨。深爱之人死别,至亲之人生离,都已是久远的事情。眼下唯有这徒儿,让自己有些牵挂。
年轻人有热血是好事,可自己这徒弟却冷冷清清,除了练剑时,并无甚激情。几日前收到白府来信时,他如释重负般叹了口气。将石晓战叫至屋内,以内视检查他筋脉之名,将自己毕生修为渡了过去。
“徒儿,需谨记剑在你心,只有他永远不会骗你。”
语毕,就安静地闭上了眼睛。石晓战看着与自己一臂之隔的师父,忍不住眼角泛红。
度枝年的葬礼就在洛阳举办,石晓战按他生前的嘱咐,次日就将人火化了。
剑圣膝下并无子嗣,因少年离家,与同族也不甚亲近,所以唯一的徒弟石晓战便成了守灵人。
江湖中人不论和剑圣相熟的不熟的,都前来吊唁。
有些是真心来膜拜一代剑圣,更多的人都是来看看那剑圣的亲传弟子。听说这玄铁菩萨是天纵奇才,还得过医仙的调理,年纪轻轻却能使得大圆满的轮回剑法。
需知世间习剑之人不知庶几,只得一个度枝年。剑圣当年自创这套剑法时,已是而立之年,至大成更是耗费十余载。而他徒弟却只用了八年。
“长安玖宝阁主前来吊唁——”忽听得人群一阵喧哗。
“是那个玖公子?”
“听说这玖公子向来无利不往,不知来剑圣葬礼做甚?”
“别是剑圣这儿还有什么宝贝吧?”
众人交头接耳着。
这玖公子,正是早些年以香氛和海外珠宝起家的玖宝阁阁主。近年来又推出了许多女子喜爱的胭脂水粉,几年光景就在大乾生根发芽,开枝散叶。以民生为基的江南白家亦与之交好。
而他真正出名的原因却不是那富丽堂皇的玖宝阁,而是他那一掷千金的豪气,和独到的商业眼光。
“剑圣最宝贝的,不就那一个徒弟么。”有些清越的少年音从进门处传来,众人望去俱是一怔。
江湖中很多人都只是听说过,却未见过玖公子。很多人都以为他怎么也得是同白清风一般年纪的中年人,可是眼前这人却过分年轻。看上去有些瘦弱,上半张脸以银色面具遮挡,面具上嵌了九颗透明又闪烁的宝石——钻石。面具下方是精巧的鼻头和薄唇。
只见他取了侍从手中的香,向剑圣灵位三鞠躬后便不顾众人眼光,直接向石晓战走去。
“玄铁菩萨?”玖公子歪了歪头,嘴角一勾,“本公子前些日子丢了个护卫,你可愿顶缺?”
“好。”鬼使神差的,石晓战竟应下了。
“哈哈哈哈,你可真有意思,”玖公子见状却是大笑,“剑圣的弟子,岂是能屈居人下的?”
“今日是剑圣前辈殡礼,本不该说这种玩笑话。可本公子与石兄一见如故,不如石兄改日到玖宝阁来坐坐可好?”
石晓战略低头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玖公子,自己虽然随师父在外许多年,但相熟的人并不多,不知为何却对这个行事作风称得上浮夸的公子哥有几分亲切感。
“嗯,”石晓战点点头,“改日定当登门拜访。”
这厢二人一番相见恨晚,门外却又是一阵哗然。原来竟是当今武林盟主,曲风明带几名弟子前来吊唁。
自大乾徵元元年以来,已历经三次武林大会。而这曲风明则是连任至今,除了十八年前冠华楼楼主一事,他这一生并无能容他人诟病的事情。现如今他曲风明不但在江湖中地位显赫,还因娶了左相嫡女,成为了权倾朝野的左相的入幕之宾。官道上的人见了他,都要给几分脸面。
但因着石晓战曾经的身份,在场大多人都露出了看好戏的神情。那五年前失踪的白若茗,不正是这曲风明同冠华楼楼主的私生女么,偏偏这剑圣的徒弟早年还是白若茗的护卫,江湖中还流传过一段这位玄铁菩萨少年时期的主仆情深。
还在石晓战身旁的玖公子敛了笑容,往后边让了些,接过一旁随从递来的手炉站定。
石晓战面上倒是无甚波动,只抬眼看了一眼来人。剑眉星目,面部轮廓线条十分硬朗——同他的小仙女没有半分相似之处。
“度老前辈仙逝,是我大乾武林一大损失啊!”上完香,曲风明便十分自来熟的朝石晓战说话,“幸而石小兄弟剑法已成,才令剑圣武学不至流失,不知石小兄弟将来可有什么打算?”
“曲盟主,剑圣灵前说这番话,怕是有些不妥罢。”
石晓战还抿唇未语,一侧的玖公子就开口了,脆生生的少年音,语气带了几分不屑。
“不知这位是?”曲风明闻声转头看向右手边人群。见玖公子不过十七八的年岁,穿着华丽非凡,却戴了个精致的面具使人看不清面容。
“宫玖,”玖公子眼一抬头一扬,“就是个生意人,不足挂齿。”
见他此番作态,竟是丝毫没把武林盟主放在眼里。曲风明的弟子险些拔剑,被前者制止了。
“年轻人,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曲风明抚了抚左手拇指上的玉扳指,十分和善地微笑道,“我方才那也是关心石小兄弟。”
“多谢前辈好意,只是吊唁之外的事,还是改日再谈吧。”石晓战心中对曲风明有几分不喜,碍于在师父灵前,仍是面不改色的说道。
“也好,近几日我都在洛阳武林盟会馆,随时欢迎石小兄弟。”
石晓战垂眼颔首,却不言语。
曲风明点点头便带着一干人等走了,身后好几个徒弟面上皆是不忿。他们师父是何等人物,这个石晓战真是忒不识好歹。不就是有个剑圣徒弟的名头么,什么玄铁菩萨,这般年轻如何能将艰涩难学的轮回剑法练至大圆满,想来也就是民间给剑圣面子才让他混了个名头。
如今剑圣没了,他一个二十出头的愣头青能有什么作为,也就是他们师父脾气好,好心提拔却没得半声感谢。还有那个叫宫玖的小子,娘们唧唧的目无尊长,竟敢当着众人面弗了师父面子,这玖宝阁怕是不想在大乾混了。
见石晓战并无多大情绪波动,天色已不早,玖公子便也拱手告辞了。
“这个给你,大乾各处玖宝阁皆认得此物,石兄可凭此来找本公子。”临走时宫玖往石晓战手里塞了块拇指大小,刻有玖字的羊脂白玉。
“按说洛阳已比长安往南许多,怎的这冬日也这般冻人。”马车内“宫玖”一边摘面具一边嘟哝,“早知道当初就不这么装逼戴什么钻石面具了,面纱也没什么不好的。”
“是主子自己说面纱过于女气了些。”旁里随从那双白得有些病态的手接过玖公子的面具,然后又揭下自己脸上的蒙面巾,露出的却是无的面貌——和几年前一般无二,只是那双眼睛不再赤红吓人。
“诶你说那个臭石头是不是已经认出我了啊?”少年郎有些开心地托着腮。
无看了看自家主子的眉眼,略略摇头,“莫说主子您戴着面具,就算没有面具,五年前相熟的人也难认出来。”
“宫玖”皱皱脸有些无奈。他,不,她正是五年前失踪的白若茗。只是她发育晚,这两年突然蹿高了许多,身高已逼近大多成年男子。五官也长开了,没有半分少时的稚气,反而生的有些张扬跋扈的味道,换上男装也不违和,倒叫好多女子看了脸红,这才开始戴面具。
当年因白子萧失控推白若茗下水,无认为白府已不安全。左右权衡之后将人带给了南宫洛——南宫凌的孪生弟弟,年轻时克死两任发妻后便一直未婚,膝下无子。
虽然顶着相同的长相,南宫洛的性格却与南宫凌大不相同。他不像兄长心怀苍生,只爱浪迹天涯,知道自己那榆木脑袋的哥哥还有个流落在外的女儿时也是十分惊讶。要不是白若茗身上戴着兄长的暖玉,他是万万不敢相信那个自称定风山庄影卫的人的鬼话的。
南宫凌本是南宫家的家主,却去的突然,他们本来都以为家主令已在定风山庄中被毁,而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却带着它出现了。饶是自由散漫惯了的南宫洛也不敢定夺。连夜启程,将人带回长安本家。
路上南宫洛又让白若茗换成男装,嘱咐她记得从此以后就要忘却身为白若茗的种种,而是作为南宫九活下去,还要说是他在外面漂泊时艳遇后生的孩子。
巴蜀南宫家,是历朝历代屹立不倒的世家大族,族中长辈多迂腐之人,要是让他们知道家主令落在一个女孩手中,定是不允的。可南宫九是南宫凌唯一的血脉,当年南宫凌又死的蹊跷,故而他让南宫九当自己的孩子。
白若茗,现在的南宫九当时纠结过,但一想到落水前白子萧的模样,就有几分后怕。她自己的安全且不提,有无在身边她总不至于死,但再待在白家怕是会给他们招来灾祸。思及无给自己看过的锦盒,更觉自己在白家弊大于利。便只得一一照做。
至于白府那边,南宫洛遣亲信同白陌云解释了一番,是以白府长辈们都放下心来,只在扬州搜寻了月余做做样子。
因着上一任家主早逝,南宫家便不许家主随意外出,但南宫九如何能耐得住。于是便化名宫玖,以玖宝阁阁主的身份在江湖中行走,一边拓展她的商路一边打探石晓战的消息。
怪只怪石晓战当年走得太快,并不知白若茗已变回南宫九,便生生和她错开了五年。
若不是剑圣最后回到洛阳停留直到仙逝,她还不知道要找到什么时候。
“公子,外面有位姓石的男子求见。”
这日南宫九正在和一名年龄相仿的娃娃脸男子下棋,下人突然传报。顿时欣喜地起身叫他带人进来。
石晓战进屋时南宫九并未戴面具,心说这个行事不拘一格的人果然生了张同性格一般张扬的脸,和记忆里那个稚气的仙女,是完全不同的。也不知为何自己竟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