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米七左右的个头，身子单薄，带球方式极其笨拙，背部随球的运动一躬一躬，看到有人来拦截，赶紧把屁股高高撅过去，球在胸前低低地运着。非常之低。当时左侧的焦国明一看，有个空挡可以抢断，于是冲前一步去拨球，没想到赵子亮运球太低了，球没拨拉到，焦国明身子一个趔趄冲到前面去了。赵子亮瞅到这个空子，赶紧双手把球传给队员马晓仁。马晓仁准备带球上篮，到篮下后被退防的几个城里同学堵住，球根本没法出手。赵子亮跑过去，面对面地接过球，然后一只腿插进两个城里同学的中间，用高高撅起的屁股堵住左侧的同学，右手大张，拦住从右侧想夺球的城里同学。他手臂跟条栅栏似的，那城里同学竟然无法撼动。阻住了左右两方的抢夺，赵子亮向右后方看了看篮环的位置，决定了似的点点头，用左手将篮球扔到空中。黄澄澄的篮球在蓝环上蹬蹬蹬跳了几跳，最后无可奈何地跳进了篮圈内，像是被无形的绳索拉进篮圈里。
这个球笨拙，但奇效。
一阵暴雨点般的鼓掌，城里的好些男生忍不住，呼喝了几个“好”字，另外一些城里同学立即开骂，说他们吃里扒外。
赵子亮第二个球投的更怪异。他低低地把球运到了篮下，而且快到蓝环下面，堵防他的立即换上了一名大个子，双臂摇晃着组成一个扇形，根本让他无法投球，一投球肯定被盖。他一看周围，其他四位本队队员也被拦截得死死的，不知道如何接应。这种情况下，大多数同学会选择用肩膀撞开防守队员，一个后退起跳投球。不过，赵子亮这样做，不会特别稳妥，因为他和对方的个头悬殊太大，他再怎么后退跳投，球划出去，还是被对方盖下来。这时候，他突然用右手从裤裆底下把球转到左手，防守队员以为他要用左手运球呢，赶紧把右手放下来堵住赵子亮的运球，谁知道赵子亮根本没想到运球，他左手接过裆下来的球，翻过手腕把球放到后腰部分，手腕一用劲，从背后投球，篮球向上飞起来了，擦过防守队员的发梢，以不超过二十度的夹角掉下来，掉进了篮框。
这简直杂技团表演耍猴，有些戏弄的意味，加上赵子亮傻里傻气的笑容，把城里队员给气疯了。
而山区的队员，一下子来了劲，以赵子亮为中心，展开了攻势。他们的攻势也很简单，到篮底下，想办法把球传给赵子亮，然后赵子亮总有办法把球投进篮框。第三个球是赵子亮用左手低低运球时，防守队员想抢夺，被赵子亮用右手拨拉开，侧着身子，左手单手投篮，擦边进球；第四个球用最简单的三步上篮，在右手投篮一瞬间换到左手，让防守队员猛盖右手的希望泡了汤，轻轻松松进球；第五个球他从防守队员张开双臂的腋下穿头而过，以一个很别扭的姿势，双手端着把球扔进篮框，跟没人防守似的！
也不知道他从哪儿学来的这么多稀奇古怪的招式！
“左撇子，他是左撇子！”季凯大喊。
这时候山区队的同学明显有了信心，打法比刚才灵活多了，也敢去抢球、断球、投球了，有时候出其不意的一个动作，让城里队员楞上几楞。赵子亮卡位特别准，球还没下来，他就站在那个位置了。他轻易不起跳，可跳起来比谁都高，双脚快到旁边队员的腰部了，酷似跳起来夺食物的猴子。他接连抢球，而且招呼本队队员人盯牢，做好防守。一时间，城里队的三分球频频失误，而篮下冲刺的，往往被两名山区学生联防夹击，卡得根本进不到三分线内。城里队频频更换球员，结果节奏越打越乱，各自为阵，毫无章法，败局已现。
赵子亮依然是屁股高高撅着，身子前倾，低低地运球，想办法磨到篮板底下，再找机会投球。后来替换防守的蒋少华体力上抗不过赵子亮，节节后退的同时，一肚子的不耐烦发作了，突然往后一撤，想让撅着屁股使力的赵子亮找不到着力点。赵子亮没上当，借机一个转身，一个大前跳，左手伸出去，从蓝环的另一边轻轻一个勾手，篮球蹭着篮板上去，直直掉进了篮框里。
蒋少华傻眼了。在高一年级的篮球队，他几乎是说一不二的领军人物。他常常在教室里玩“扣篮”，用试卷练习册包了一个又一个的纸“篮球”，学着科比、麦迪、卡特等的招牌动作，在教室后墙壁扣篮，自得其乐。教室的后壁被他砸出一个又一个黑坑。同时，蒋少华也是个帅得一塌糊涂的家伙，一度想让家里出资五六百万去拍电视偶像剧，希望一举成名。但这个梦很轻易地被打破，即使他家里有钱，也没有几个大牌导演看中他。最后他还是在读书。不过读书的他显得很拽，轻易不跟其他同学说话，而且很看不起山区的学生，正眼都不看一眼。这次打球，他本来不屑于跟山区学生打的，后来经不过怂恿，也来参加球赛了。本以为轻而易举将这些连个篮球都买不起的学生打爬，没想到遭此戏弄似的进球。
蒋少华抢过从篮框里掉下来的球，奋力拍到正傻笑着的赵子亮脸上：“你他妈的，会不会玩球！”
赵子亮捂住眼睛蹲到操场上，山区学生呼啦啦围拢过去，纷纷指责蒋少华，并立即向学生处报告。“八骏”站成一排，叫嚣着说你们要打架呀。学生处主任卢龙军得知消息后立即赶来，安排人将伤者送医院，喝斥大家散了，蒋少华一抹脸上的汗水，摔摔手，掉头走了。
一场比赛不欢而散。
可隔阂却跟巴别塔一般，高不可攀了。
过去城里同学稍微一大声，呵斥几句，山区同学会唯唯诺诺地答应。经过这次比赛后，他们会理论个究竟，我错什么了？我哪儿错了？你凭什么打人？你再打人我告老师去！
山区学生把这场篮球比赛当作一个转折点，看得非常重。
后来，高一三班有几个城里同学，先后掉了MP5、手机、CD机等，有些便疑心是被来自山区的张晓苏偷了，因为该女生家境实在不好，食堂里的饭每天只吃一顿，其余饭点要么不吃，要么到宿舍里白水泡大饼。偏偏最后一个丢MP5的同学说，她把自己MP5扔到课桌上，去吃饭时，当时教室里只有这个张晓苏的女生。于是，几个丢过东西的女生，冲到张晓苏的宿舍，翻箱倒柜，想找出赃物，坐实偷东西的事实。可是辛苦找了半天，除了一箱子干干的大饼外，什么也没找到。
大家正在商议张晓苏会把偷来的东西藏哪儿时，张晓苏进来了，看到自己包裹严实的纸箱子被打开，满满一纸箱子的干大饼，被扔在桌子上、床铺上，无辜地望着天花板。她在门口站了一分钟，不声不响地整理自己的箱子，还有被拉得凌乱的床铺什么，再没有看城里女生一眼。城里女生觉得挺没趣，想问话，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各自散去。第二天，张晓苏没跟任何人打招呼，离开学校回家了。她是第一个从大华外国语学校离开的山区学生。
她用无声地离去，来维护自己的尊严！
树欲静而风不止，尽管学校反复做工作，天天做工作，城里同学和山区同学的思想不可避免地对立起来，从现实斗殴发展到网络里的拍砖骂架。
大华外国语学校的贴吧里，有一天，突然出现一篇帖子，这篇帖子明显是山区同学匿名发的，对城里同学的怨恨之情浓重可怕，标题有点长，《正告城市同学：我们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这里的城市同学，特指那些家里有权有势却胡作非为的同学。城里同学优点很多，在大华外国语学校，你们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我们羡慕中难免有三分嫉妒。但时间关系，你们的优点我不罗列了，我对那些飞扬跋扈，自以为是“八骏”还有类似的同学列举三条：一、这些同学超级不要脸，仗着家里人撑腰，打架斗殴，欺负男生，调戏女生，自以为是天王老子，实际上纸老虎一个。看吧，上半学期，全校共处分学生79个，全是你们城里学生，其中打架处分的就有79个，怎么，那些被开除的城里学生，走的时候干嘛不牛了？另外谈恋爱败坏校风，你们这帮垃圾，在这么好的环境里，在青春期别人努力学习的时候，你们这帮垃圾公然在学校操场、宿舍楼底，甚至在班上搂搂抱抱，还互相朝嘴里吐口水，也不怕脏！靠！什么东西，三个字：不要脸！二、品德没有不说，学习超超超级差，几乎是不学，真不知道你们家长把你们养出来是为了糟蹋这个世界还是糟蹋自己。你看，那些打架斗殴抽烟喝酒的“八骏”们，你们自己瞅瞅，能进班上前十名的有一个没？倒数十名里你们占全了！上个期末考试，高一要考数学，我在宿舍复习，突然有个高二的城里学生进门，问我能不能帮个忙，算道数学题。我一看高一数学题，我问他算高一题干什么，他说帮一个高一的哥们儿作弊，但他不会，于是找我。哈哈，我当时就差点吐了，什么东西，居然让我帮这位智障级的“八骏”考试作弊，好嘞，我“帮”你啊，我最喜欢帮助“残疾”儿童了，我连题都没看就“做”好了。这个猪头猪脑的高二学生满心欢喜地拿着我“百分之二百的标准答案”，给他的“智障八骏”哥们儿在厕所里送答案去了。最后一点，这些有权有势的“八骏”们，行为极其恶心！学校有校规，在学校里穿校服，你们呢，找找自己的校服哪儿去了？看看校服上画了些什么图案？还纹身呢！你看看书包里，没有书，没有学习资料，却装满了镜子、避孕套、各种化妆品，我亲眼看到一个女生，从所谓的“书包”里掏出2个镜子，啊，2个镜子，我当时蒙了，一人一个不够吗？结果她在课堂上，前面一个镜子，后面一个镜子，意思是更好地看到她脑后勺的发型！算了，尽说了你们的优点了，连我最喜欢的象棋都没有玩，不过也好，做了件好事，说了你们的优点，你们应该感谢我才是！
这篇帖子像无情的子弹，射到每一个城里学生的身躯里。好事者转到校园网站上，不过被很快删除了。而贴吧里，拍砖拉架的各行其是，一派热闹，不过看内容，知道城市学生们沸腾了：
“有钱有势怎么啦？有本事你比这些人强呀，每年给学校赞助个十万八万的？有本事你把浑身的土气抖没呀？有本事你说好普通话呀？有本事你去照镜子看看呀？奉劝你一句，距离是有，但心理看开点，别学人家自杀！”
“你的补助是我们家长的纳税钱，一天没事好好学习，别浪费我们的钱呀！”
“你丫脑子抽风是不是，你以为你在学校的学费是谁给你掏的？如果你品德优秀，能发这篇帖子？我从小到大没看过蹲到马桶上拉屎的，没看到过抠完鼻屎还到处抹的，没看到过几天不洗脸不刷牙的，你以为你们好到哪儿？”
这样的跟帖很多，而且大多署了名，“八骏”回骂的居多。
那段时间，也是季凯等同学四处游说，死乞白赖地让人签字，想让山区的学生回到山区，别在这里碍眼，把坏习惯带给大家。我看了半天签名单，还是把自己的名字签上去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做，但我确实签了。其实我在这里，又是个寂寞的另类，跟城里的同学玩不到一起，跟农村的也没多少共同点。我就是一个独来独往的孤独者。每天没事，读自己喜欢的书，做自己喜欢的事。可我是城里户口，城里同学却拉我进去壮大声势。
签字的当晚，我写了一篇《我们为何水火不相容》：
同样一片蓝天，同样一片土地，我们相守在这里，匆匆三年，一晃而过，为何我们水火不相容？
我宁愿觉得，你们说得都非常有道理，站在你们的出发点，你们各有各的道理，而且目光如炬，洞察万分，实在值得大为敬佩，高声赞扬。但我还是要告诉你们：你们错了。你们缺了一个致命的前提：我们是同学，是同学得相互包容相互帮扶；我们是年轻人，因为年轻，未来国家民族的命运系在我们身上，今天如果我们让隔阂越来越深，可想而知，不久的将来，我们会斗个死去活来；我们是有理想有抱负的年轻人，梦想就在我们眼前，不管什么样的梦想，我想大家都在追求幸福的人生，而真正的幸福是什么呢？虽然各有各的理解，但我相信，这一点是相同的，你不应该为别人的痛苦而开心，你应该为别人的快乐而幸福，你所追求的，是大家都追求的幸福，为他人快乐而拥有的幸福！
我相信这种幸福是坚不可摧的，世代相传的。我们目前生活的时代，本来为这样的幸福追求者提供良好的保障，但现实的种种不如意，过早地给我们打上了物质的烙印，过多地给我们制造了隔阂的深渊。好多同学在家长的强迫下读书，目的只是出人头地，以便将来买辆凯迪拉克招摇过市。如果你父辈现在已经替你挣下了凯迪拉克，你物质上还想追求什么，富可敌国，还是攫取更大的权力，以便为所欲为，祸及苍生？
在这样一种功利的教育下，我们早早失去了获取真正幸福的动力。
正如爱因斯坦所说：“我们每个人在这个世界上都只作一个短暂的停留；目的何在，却无从知道，尽管有时自以为对此若有所感。”既然匆匆而过，我们不该成天陷在物质的泥潭里。是的，我们确实看到，山区学生有的穿的还是上个世纪早被城市人摈弃的棉袄，破旧不堪，而城里学生，穿羊毛衫兔毛衫驼绒衫，还有狐皮大衣貂皮大衣。物质上我们的差距确实明显。但这并不是一个健康社会所需要的。我们古人很早以前提过有衣同穿有饭同食。在这个基础上，我们还要有更高层次的追求，那就是怎样让这个世界更快乐，怎样为大多人的幸福而努力！我们应该塑造理想主义情怀，世界上所有的精英与强者，都是理想主义者，理想主义不是软弱，而是一种更高明的成功。
城里和农村，是互补互生的。就像双胞胎兄弟，就像掌心掌背。城市学生没必要盯着山区学生因出身和习惯形成的缺点，山区学生也没必要在城市学生面前抬不起头来。我们没有理由歧视任何一方，目前的隔阂是人为制造的隔阂，是经济发展和政策制定中不均衡导致的隔阂，是我们亟待要消除的隔阂。如果你看不起别人，不懂得尊重别人起码的权利，那么，其他人也没必要尊重你的权利，包括你生存的权利，这种物竞天择性的适应，很容易导致一场又一场的暴力发生，鲜血蔓延。作为中华子女，我们每一个人有义务消除这种不均，有责任创造一个人人平等机会均等的社会。
同时我相信，对一个人而言，尊严的生活，是他最基本的追求。如果他不会因为说错话而怕遭到报复，他不会因为没钱而受人白眼，他不会因为出身而低下高贵的头颅。那他肯定会活得健康，活得安全，活得快乐。城里同学人数远远多于山区同学，有义务给山区同学创造这样一个美好的环境，让他们感受到的是健康、安全、快乐，没必要处处小心，时时遭人白眼。
我相信，山区同学的生活习惯，以尊重他人为前提，会以更文明的姿态出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