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手机音乐响起来，一遍又一遍，毫无消停的意思。我正陷入一个混乱的梦境中，梦里不知道为什么，我很气愤。手机早不响迟不响，偏偏这个时候响起来，让我气上加气。后来我清醒了一点儿，心想这打手机的人，不把我弄醒，不把我折腾起来，肯定不会罢休的。外面阳光跟潮水样，从窗帘缝中打进来，我睁了一下眼，又赶紧闭上，任由手机音乐在那儿催命鬼般叫唤。毫不容易捱过高考了，巨大的阴霾从脑海里消散了，不睡到自然醒，岂不是对生命的不尊重？
梦境和现实在清晨最容易交织在一起，我一边继续支离破碎的梦境，一边思考这个电话是谁打来的，这么不长眼睛！
雷光雄徜徉威尼斯三四天了，脑亢奋基本消失殆尽，不用一大早（如果他还能记得的话）倾诉看到的水上人家；马媛玲去了优雅与浪漫拂面的多瑙河畔，这时即使在夜晚的灯光里散步，也不至于扫我的美梦；焦国明说是去法国的普罗旺斯，也不知道去了没，他再兴奋也顶多给我发条短消息；张海青说要去爬蓝天贴着山尖白云缭绕半腰的珠穆朗玛峰，那里大概信号不通吧？孟婷婷去了丽江，盼着邂逅一个孤身走天涯的外国背包族，也不知道碰到了没，若碰到了，准第一个给我报信，是不是她呢？
我披上睡衣，迷迷瞪瞪来到客厅，从沙发垫子下摸出手机。外公在阳台上练功，阳光碰到他入定的面庞，泛散出一层金黄的轮廓光。我一翻来电显示，吃多了样咯噔一下，班主任老刘打来的！老刘人倒不赖，可找我干嘛？我摇摇脑海，竭力让自己清醒片刻，高考完了几天呢？难道这么快要办离校手续？填报志愿吗？有事他该让班长给大家通知呀！
我回了过去。老刘急切地问：“钟文昊，在哪儿呢？”
“在家里呢，刘老。”
“没出去耍呀？干吗不出去耍呢？真好，你快来，到学校里，校长找你呢。”
我一惊：“校长找我，我没犯什么事呀？”
“犯事犯事，怎么老跟罪犯一个口吻？”老刘满嘴嘎嘣嘎嘣嚼豆子似的说：“好事好事，找你绝对好事，快来快来，打车来，好久能到？校长等着呢！”
窗外明艳艳的阳光，毫无拘束地泼洒到地板上。客厅里不少家俱沐浴在光波的爱河里。我拖上凉鞋，叼着几片面包就跑。外公在后面长长吐了一口气：“宠辱不惊，静若处子，你呀，喝完牛奶再走？”
外面天气燥热，打车一气冲到校门，我心里还在忐忑，会有什么事呢？老刘在教学楼门口等我，一见我出现了，冲过来搀住我胳膊，“快走快走，怎么这么慢呢！”老刘嘴上埋怨，脸上喜气洋洋，鼻子开心地歪了。我从没见他如此笑过。从侧面看过去，一张老脸跟得了羊癫疯似的。
教学楼五楼为办公区，校长办公室门口围了好多人，三三两两谈论什么，几十双眼睛一直瞅着楼梯口。一见我们出现，那些穿大口袋小口袋摄影服的家伙们，亮出手里的相机摄像机，齐刷刷地对准我冲过来，宛如反恐突击中前行的战士。镁光灯扑闪扑闪，摄像机黑洞洞的镜头像个吸食灵魂的漩涡。我吓了一大跳，慌忙用双手堵住了快被闪瞎的眼睛，像根柱子样站定了。
有女记者冲上来问我：“钟文昊，你知道自己是今年的省文科状元吗？”
我被电击一般，脑袋轰一下，全身瞬间不属于我了，发酵、膨胀、变热、升空、轻灵而高速飘飞，我定定神，心想这不是玩笑吧？我们班里学习比我强的多了，我说我不相信，摇摇头，补充似的加了一句：“不知道，真的。”
说这话时，我内心掀起了狂风暴，电闪雷鸣，眼前的人和物，跟海市蜃楼里似的，严重变形了，模糊了。凭直觉，我这个状元称号不会空穴来风。
“我现在告诉你，你就是今年的省文科状元，得知这个好消息，你是什么心情？”女记者放炮竹似的发问。手里的话筒，跟一把电棍似的指着我，让我惊惧而回不过神来。
“我，我，我要是状元……其他人呢？”
“是真的，绝对百分百，你考了全省第一，638分，应该感谢谁呢？”女记者笑津津的，为自己的采访成功而得意。我想我在电视里，肯定会有一个惊喜莫名的特写表情。我得沉稳应对才是，不该慌张。
感谢谁呢？按国家惯例，我应该说感谢学校培育之恩，感谢老师教导之恩，感谢父母养育之恩之类的话。但话到嘴头，还是变了样，我觉得这个问题很有诱导嫌疑。无疑，他们是应该感谢的，但促使我去参加高考的，绝非人力。我既然当上了这个状元，我应该说点不同的，掏心窝的话。
我突然想起赵明博来，他是我高一的语文老师，他当时不赞成我参加高考，想努力促成高校对我破格招收，但我现在已经偏离了他所期望的路，我想他应该是我的挡箭牌：“我得感谢我高一的语文老师赵明博，他让我明白了一个人活着的真正意义，或者说，一个人应该创造怎样的人生，向社会奉献什么样的心智……”
这时，王宏爱校长挤到我面前了，他是前年接替林宣民校长的。对换校长，我们当学生的，没多少感觉，毕竟哪个校长上去，学生还是受罪死学。我看得出来，去年没有出现状元，今年再次出现，这功劳不一般，王校长兴奋之极，他说各位媒体朋友，请稍等，稍微等一等，大家到会议室，我们学校会具体介绍今年的高考情况。
王校长不由分说，把我朝会议室推。那些长枪短炮的记者们，不肯放弃每一秒的镜头，一步步后退着，使劲对准我拍摄。其中有个踩到话筒线了，脚下一绊，趔趄几步，差点把摄像机甩出栏杆外。
学校1号会议室里，我被推上主席台，而且是正中的位置。王校长紧紧挨着我坐。后来，班主任老刘和教务主任也分别坐到两侧。众多记者围成里三层外三层的弧圈，从不同角度不同方位对准我们不停地拍啊摄的。我感觉阵势丝毫不亚于明星新闻发布会。有女记者开始提问了，问我的学习方法。我说其实没什么特别的学习方法，学高三那年大家都在拼命，老师赶着让我们出去放松一圈，都没人愿意出去，在这么个环境下，我们班的同学们都特别认真，你不想学，那就显得无所事事了，我觉得还是想学时学，不学时出去到楼道里走走，或者一个人在校园僻静的地方静一静，让头脑清醒下来，再去学习。
我看到那些文字记者，眼睛盯着我，手快速运转着，记录我说的每一句话。
其实高考成绩的得来，怎能一两句话道尽呢？
“你觉得如何答题才能得高分呢？”
“我觉得高考中，摸透出题者的意图，找出出题者设置的陷阱，有些陷阱一眼可以看见，有些陷阱机关重重，你得钻到里面，从里面打开通道，这很关键……”
校长咳嗽了两声，说让我来补充几句：“钟文昊能荣获省文科状元，我们由衷感到高兴，这一方面是他个人不懈努力的成绩，另一方面是我们大华外国语学校特色教育的结晶。为什么这么说呢？我们大华外国语学校在坚持素质教育的基础上，提倡特色教育，开展不同形式的特色教育活动，比如英语小班化教学……”
“小班化最大的好处是什么呢？”
“一个老师管十几个学生，知道每个学生怎样教才会学得更好。”
“还有，老师和学生之间会有长时间心对心的沟通……”我插话说。
记者们穷追猛打，我连不该说的也说了。王校长看咳嗽不管用，在桌底下拿脚踢我了。采访结束后已经是艳阳高照，挂满了色彩，我从长枪短炮中突围，走出教学楼，深呼一口气，感觉无比美好。像是登上了最高最高的山峰，被热辣辣的阳光包围。微风吹拂，周围山峦尽在足下，貌似对我俯首称拜，五体投地。这一种睥睨天下的感觉，很容易让人晕眩。
我想古代王侯，登上权力顶峰时也有这种快意吧？
班上其他三名考得好的同学也陆续赶到学校，他们分别获省内文科第三名、第九名和第十六名，遗憾的是，那位在高考前几次诊断中，稳拿稳保第一的“状元苗子”赵淑华，却因为发挥失常，考了全省79名。据她说一紧张，机读卡填错了，有几道文综题给漏掉了。另外，孟婷婷考得也好，是全省129名，进她向往的浙江大学应该没问题。
这时，我手机不断震动，祝贺的短信跟小精灵样，一个接一个，快乐地在我手机上奔跑着。我看这些短信来自世界各地，大多是出去游玩的同学发的。这么快大家都知道了，这世界真小！
我记得高考前三诊考试中，我排全年级第17名，勉强挤进了全市前100名，但离第一还很遥远。我们班有五个同学在全市前十名，从校领导到各科老师，把状元的希望都压在这五位身上，进行了特别的训练和保护。像我们这样成绩中上等的，考个清华北大可以了，学校的重视程度，明显弱一些。像大华外国语学校这样顶尖的学校，高考中靠的是状元说话，省榜眼探花也不行，哪怕相差仅0.5分，没意义了。说实话，我考前的目标，也就是北大。
出校门时，发现教学楼的电子大屏幕有一行红色的隶书大字：热烈祝贺我校高三学生钟文昊勇摘全省文科高考桂冠！同时，校门口、教学楼、实验楼、食堂上都在挂横幅，我扫了一眼，内容都与高考有关，与我名字有关，大红底子金黄的行楷，令人心潮澎湃。
华城天气燠热。我父母在门口等我，我爸手扶在他那辆保时捷上，戴着硕大的墨镜，有点黑老大的架势，似乎是来保护我了。他旁边站着我妈，也是一款墨镜，香云纱的短袖衬衫，阿玛尼的裙子，LV的包，一条蒂梵尼的项链发出璀璨的光芒，嘴早笑不拢了。他俩一点也不像高级知识分子，像暴发户。这年头，真如短信中说，大棚把季节搞乱，小姐把辈分搞乱，钱把人心搞乱。我妈有钱了，光知道什么贵重朝自己身上添加，也不知道合适不合适。
我妈疯癫癫地跑过来，不顾有那么多学生和老师，朝我脸上狠狠亲了几口，印了几串口红，抱得我喘不过气来。我说你把我给勒死了，她才松开，泪流满面地给我提了提领子，又重重地在我脸上亲了一口：“儿子，你要啥，我给你买！星星月亮都可以！”
唉，我妈现在就这个样子，大学物理教授，动不动拿钱说话！
而我父亲，微笑着，拍着我肩膀说：“我最大的成功，就是看到儿子你的成功。其它的，风吹云散，不值一提！”
唉，我父亲还是那么风度翩然，大学物理教授，一家上市公司的副总，言谈举止，总让当儿子的望尘莫及，暗自伤神。
当天晚上，祝贺的短信电话还零零散散的收到，弄得手机一边充电一边使用，留在华城的同学想陪我去玩个痛快。学校也想宴请我，班主任老刘哥打电话来说了三次。电视里有我的高考新闻，我对着镜头明显有些胆怯。国内一所著名的大学招生处居然打来电话，以二十万的奖学金，让我就读他们学校。我妈在我要求下，炖了小米稀粥，我和父母还有外公，在家里吃了顿简单的晚餐，去话剧院看了出奇怪的话剧，走了十个路口回家。第二天，本城报纸上有不少高考的报道，有关我的，母亲都搜集来了，外公读了一遍又一遍，还大声念一些段落，说这记者真能写呀。其中晚报头版头条为《省文科状元钟文昊：阳光少年 黑马王子》：
从小拉小提琴、酷爱文学的钟文昊，高考后最想做的事是单车走拉萨。
平时成绩在班上20名开外的他，这次是一匹不折不扣的黑马。
他的班主任刘朝晖老师，是名拥有三十年教龄、教学理念独特和教学思想先进的的名师，曾带过5届高考状元。前面带的是“五朵金花”，而这一次是位“阳光少年”。在刘老师眼中，钟文昊是一位非常阳光的男孩，微黑明洁的皮肤，简单疏朗的打扮，很善良，不慕名利，不追逐潮流，跟人说话，咧嘴就笑，十分的可爱。
“高一下半学期，钟文昊一度叛逆，差点成为‘问题学生’，加入同学之间的小帮派斗争之中，又离校出走，要不是学校及时心理疏导，他就回不来了。”
钟文昊本来打算学理科。初一时他偶尔翻到一本《化学知识探源》，就舍不得放下，初三时获得全国化学初中奥林匹克竞赛一等奖，高一时获得全国化学高中奥林匹克竞赛二等奖。但后来不喜欢高中的化学授课方式，于是高二时弃理从文。
“他具备很强的时间管理能力，把起床的时间提前，又把中午饭排队的时间节省，比竞争对手多走了一步，思考问题角度不一样，从出题者的角度审视这道考题应该考的知识点。”高一的化学老师周楠欣慰地介绍，“只要喜欢，他就学得很认真，我记得钟文昊拉小提琴的时候特别投入，旁若无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想他如果去学习音乐，会一样的突出，一样的优秀。”
钟文昊说，他喜欢的小提琴家是帕格尼尼，19世纪最伟大的小提琴天才，一个充满争议的音乐巨星，被称之为“小提琴之神”、“音乐之王”。他精湛绝伦的琴技常常令观众如醉如狂，而他一生倍受疾病折磨，几度死里逃生。据说46岁时，突然牙床长满脓疮，只好拔掉几乎所有的牙齿。牙病初愈，又染上严重的眼疾，幼小病弱的儿子于是成了他的“拐杖”。过50岁后，关节炎、肠道炎、喉癌等疾病不断向他袭来，后来他的声带也坏了，成了哑巴，只能靠儿子按他的口形作翻译来与人沟通。这样一位音乐天才，经受重重磨难之后，展现出大辉煌。钟文昊说，他最大的遗憾，是没经受过大的挫折。
“我其实想当一名文学家，多了解社会，用自己的文字，让大家摈弃异见，共同来为身边的弱者、人类的明天谋求福利。”在很多人看来，这话有那么一点空洞，可钟文昊同学告诉记者，高一时候，钟文昊最喜欢旁若无人地看书，说出来的话也神神叨叨，不过他的话有一个基本的着力点，就是为大多数人的幸福而活。
“似乎他就是来拯救苍生似的，境界很高。”钟文昊的高一同学雷光雄电话里告诉记者，“他本来是个偏才，但他怕偏才会被彻底埋没，于是他高二突然间发奋了，比常人努力十倍。”
而钟文昊最喜欢的高一语文老师赵明博听到钟文昊成为状元后对记者说：“我宁愿他不是名状元，而是天才。”
“你如何看待这个难得的第一？”当记者问起这个敏感的话题时，钟文昊非常平静，“没什么特别，进入大学后，一切都将成为过去，其实我的考试水平不见得比本班其他同学高，这次取得第一，我想我在回答一些问题的时候，除了答得跟参考答案差不多的同时，还有一点小小的思考，可能这点思考，让阅卷的老师认可了，给了我高分，也说明，高考阅卷，开始侧重学生自己的思考了。”
问起钟文昊的高考志愿，钟文昊说还没有确定。他本来想报考北京大学，最近又希望到香港去学习。他认为香港的学校更适合他。“他们很热情、很年轻、很有动力，虽然竞争力没有北大激烈，但是那里人比较少，学生对日后学术的定位也不高，这样我就有更多资源可以利用。”钟文昊很有主见。
据大华外国语学校校长说，学校将对钟文昊进行奖励，但目前奖励具体数额没有确定。本城一房地产商昨日联系本报说，要对今年的省文理科状元各奖励一套不下于100平米的住房，同时奖励欧洲八日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