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这个人很奇怪:有时精明过人,分析起事物来头头是道;有时昏聩得不行,还有暴力倾向;今天还和我们嘻嘻哈哈缠闹笑谑,明天就无端发火、雷霆震怒……
他的脸色比夏天的天色变得还快。我据理力争,有时说得爸爸无言以对;弟弟则懦弱顺从,常瑟缩在角落里一声不吭。
以前我只知道爷爷常打骂爸爸,因为爸爸是第一个奶奶生的。人们常用“前窝后继”来形容这种家庭的纽结和不和谐。
后来我了解到:我的奶奶十九岁生下爸爸便撒手西去,她永远定格在花儿般的年龄里让我们后来者怀想和祭奠。
抚养爸爸长大的是舅爷和舅奶,爸爸长到十几岁才由爷爷接回,养成了一身的坏毛病。
爸爸每到过年必去舅爷舅奶家,他常常领着我。领着我走那么长那么长的路,并且他从不领我的手,只任由我在他后面屁颠屁颠地跟随……
走出家门,走出村口,走在堤坝上、看见阳长河上空氤氲的水汽,走在大石桥上、看到来来往往的行人和车辆,走在镇里的十字路口、看到拖平车疯疯癫癫地狂奔,走在林荫大道、看见田野光秃秃的田埂、听老鸹偶尔一声的“呱”叫,走在村间小路、看人们投来傻子似的目光……仿佛我要一生一世跟随这个背影走去,永远没有尽头。
直到开启一扇柳条编织的大门,院里传出一个老婆子凄厉的叫骂:“你这谬种,又让孩子走这远的路……”随着话音响起,舅爷舅奶同时出来,他们显然早有准备,早就准备好迎接“贵宾”。
我的手被一只粗糙的手牵住,爸爸也不说话,嘿嘿笑着进屋,径直上炕倚靠在被垛旁,神情是那么放松、身体是那么舒展……
于是,瓜子、枣子、杏仁、沙果干……一盘盘端上来,我不说话只顾吃。
舅奶在旁边绾着手看着,满眼笑意。
“吃吧,吃吧……唉……你爹是不是亏着你了……”
“嘿嘿……”爸爸傻笑起来。在舅爷舅奶面前他几乎不说话,总是笑。
“你爹小时候可没有你这么文静;啥坏事都干――用铁锨把鸡头铲掉、扑棱得满院鸡血;和人家闹着玩,把人家塞进锅腔;上梁柁,掉下来摔个半死……至于偷鸡摸狗、打架斗殴更是常事,我和你舅奶天天给人家道歉……”舅爷边用欣慰的眼光看我边絮叨着,“品种改良了,好啊……”
“你看你咋这样说呢?咱这又不是牲口……”舅奶白了舅爷一眼,舅爷悻悻地退到了炕里。
“嘿嘿嘿……”,爸爸又傻笑起来。
“还笑呢,你个大尜子……”“大尜子”是爸爸的外号,是舅奶给起的。我看舅奶妖妖叨叨地、真是个蹦精蹦精的小老太婆。
“嘎嘎嘎……”,爸爸笑得瘫在被垛上。
回去的路上,来时的光景又倒着放了一遍,这回爸爸说话了,不过只说了一句话:“你舅爷舅奶是你爹的恩人……”
嗯,爸爸只有在舅爷舅奶跟前才是最得劲儿的,我看出来了。在后奶奶那一“窝”人面前,他拘谨得像个孩子。老姑走后,他就更是这样了。
在村里,逢年过节,每个婚后的成年男子都要独立去祖先坟头祭拜。后奶奶那帮人都是结伴去,唯有爸爸一个人单去。
爸爸带我去过一次。祖先的坟头在很远的山上,卧在半山腰,俯瞰山下旷野,听说是风水宝地。
爸爸带了纸钱、烧酒、还带了一根大木棒。
我瞥了一眼祖先的坟,感觉很矮、有点儿破败,野草的断茎在坟头当风抖着……
爸爸用那根大木棒围着坟的四围划了一圈儿,说是给他们划个院套。然后,爸爸踏上坟头,把坟头上的旧纸(应该是纸钱)揭掉,换上新纸。接下来,爸爸点着一张纸钱,朝四处摇晃,嘴里絮絮叨叨:“打外祟了!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过年了,给你们也撒放点儿零钱,别来抢我家的钱,好吗?”
做完这一切,爸爸跪在坟前,把烧酒倒掉,开始点纸钱。他用那根大木棒翻着纸钱,口中念念有词:“天挺好的,出来喝点儿酒、拿点儿钱吧,不要太苦了自己……家里人都挺好的……”
“爸爸,你在和谁说话?”我好奇地问。
“嘘!不要打扰先人喝酒、拿钱……”
“先人?钱?”
我看到爸爸冲我瞪眼,赶紧不作声了。
“这是你爷爷的先人,咱们还要去祭拜你的亲奶奶……”
“我的亲奶奶!”我心头一震。
奶奶的坟头有一块残破的墓碑,上面刻着“乔慧英,生于一九ⅩⅩ年,逝于一九ⅩⅩ年,享年十九”,不知怎么我的泪不知不觉滴下来,滴在墓碑上,缓缓流淌……
“跪下,给奶奶磕个头吧……”爸爸说。
“嗯……”我顺从地跪下,头触在地上,触了三下。
十九岁,花朵一样的年龄……我在心里想。眼泪仍在不住地流……如果你能活到现在,幸福地和我们在一起,有多好!我愿舍弃一切,换你回来,可惜这是不可能的。
起风了,风“嗖嗖”地吹着,吹得我的眼泪也冰冷。爸爸走在前面,我在后面,一步一回头地看奶奶的坟墓,坟墓似乎有一道光亮在闪烁。
“走吧,”爸爸突然说话而且声音变得温柔,“奶奶会保佑我们的……”
“嗯……好……”,我的眼泪又来了……
走着走着,奶奶远去了,爸爸在前面。爸爸的身影如此灿烂――前面,一轮朝阳照在爸爸身上……
我们这个家庭是如此特殊,所以爸爸的性格也很特殊。或许正是特殊的家庭造就了爸爸特殊的性格。和爸爸上完坟之后,我多少理解爸爸了。每当爸爸有让我不理解的行为出现的时刻,我的心里都会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火红巨大的朝阳映着爸爸跪在坟前的孤独的身影……这样想着,我就觉得自己理解爸爸了,不再对爸爸提出更多的、拔高的要求了。
我那可怜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