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陆目送那个青衣姑娘走远,起身离开。
不多时,在西市外一间茶馆见到了那个将伤口包扎好的贵公子。
旁边一个随从指着商陆,惊慌道:“公子,他,他他他,和那个女的是一伙儿。”
孙青舒摆摆手,轻轻一按伤处,痛得皱眉,“你们先退下。”
“公子?”
“无妨。”
商陆坐在孙青舒对面,自顾自取了一只茶杯。
孙青舒笑道:“兄台这身衣衫可远不如那姑娘好看。”
商陆点头,问道:“知道鱼小薇家住何处么?”
孙青舒收敛笑容,手指轻轻敲桌面,说道:“这问题的答案,还要看公子为何找她了。”
商陆说道:“请她编块禁步。”
孙青舒端起茶杯,笑道:“小微女红,当属城中一号。”
唇边虽碰了茶杯,孙青舒这样的贵公子,哪里喝得惯这些苦茶,轻轻放下后,自怀中取出一张银票,按在桌上,往前推去。
“虽不是什么好东西,料想公子还是需要这玩意儿的。”
商陆道:“人人都说无功不受禄。”
孙青舒笑道:“正巧有事请公子搭把手。”
鱼七年挑着几只木桶往城外走时,商陆手提两坛酒,捧着一包酱牛肉片,缓缓跟上,至于行李,反正时间尚早,也就寻了一间客栈放下。
看到那个中年男人身后还偷偷跟着一个两手提酒的少年,再回头看那脏乱西市,早是人影清冷。
不知何时,天色夜黑,灯火万家城四畔,星河一道水中央。
商陆将脚步放缓许久,跟着这么一对一前一后,父不知有子的男人,走出城去。
穿过稻田,山脚林畔,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
篱笆院中,已有炊烟袅袅。
那个少年绕入林中,快步跑到柴门外,擦擦汗,推开门后,叫了一声“阿姐”,赶忙跑去打了一桶水抹抹面,擦干之后,假装站到柴门外远望稻田。
“爹,辛苦了。”
鱼七年擦擦汗,笑道:“没什么是辛苦的,身子骨还算硬朗,你顾着念书就好。”
商陆远远站在稻田中,抬头饮酒,路边有林,林外有石,大若车舆。
半边稻田半边林。
商陆走过去,盘膝而坐,将手中油纸包拆开,平放石上,拾起一块酱牛肉,送了两口酒,眯起双眼,看着不远处那一户人家。
篱笆院中灯火葳蕤,一双儿女,却将笑意挂脸庞。
女儿给父亲夹菜,儿子给父亲添酒。
想了想,如果还在白城,他和百里霜应该也是这样就着烛光闲坐院中的。
不多时,鱼长青醉了酒,鱼小薇又开始收拾碗筷。
鱼七年自己提着酒壶到了院外去,溪边树下,落叶拂开,抿唇,远远看着院中忙碌的女儿,捂紧胸口那本书卷,猛然抬头饮酒,大口大口咽下,呛得直咳,脸色通红。
风吹古木晴天雨,月照平沙夏夜霜。
鱼七年轻轻靠在树上,双目无神,却轻抬酒壶,缓缓饮了一口。
夜送凉风酒送人,鱼七年掏出那本书来翻着,月光正好,便就着其上文章,一口接着一口。
半晌之后,文章入肚,人已醉去,又晃晃酒壶,空无回响,整个人,便愈发落寞。
一只酒坛就这么凭空被人放在他面前,鱼七年醉醺醺抬头看一眼,没认出商陆来,只是笑了一声,“多谢。”
商陆坐在他旁边,提起酒坛喝口酒,说道:“你很喜欢看书。”
鱼七年虽是醉意朦胧,仍咧嘴笑道:“书卷多情似故人,晨昏忧乐每相亲。”
商陆说道:“我念的书不多,不及你这般文采。”
鱼七年笑着,喝酒,“念书,念书,哈哈哈。”
鱼七年放声大笑,笑着笑着之后,眼角便滑落一滴泪珠。
“这个年头,念了书,有文采,又怎样,又能怎样啊?”
商陆说道:“文可安邦,武能定国。”
鱼七年伸出三只手指头,抿一口酒,呵呵笑道:“我三岁识千字,五岁熟读四书五经,七岁能背诗过万,九岁已精通诗词歌赋,十五时,自认当世文采,无人能压,自诩是,料赋祭酒敌,诗看太白亲,那又如何,那又如何,哈哈哈哈。”
这么笑着,笑着,突觉酒水苦涩,竟是嚎啕大哭,“十七岁乡试不过,十八复考亦然。”
他抱着手中酒坛,哭得与孩童无疑。
家中父亲不通文墨,见他功名无路,便让他也上街卖鱼去。
堂堂才子,自认当世文采,无人能压一个意气风发的读书人,便这么在市井当起了一个卖鱼汉。
一卖,就是二十年。
弱冠那年,娶了一个不算心喜的妻子,生了一对还算讨喜的儿女,心静下后,妻子却撒手人寰。
那个意气风发的读书人,也终于成了一个真正的市井卖鱼汉。
“你说可笑不可笑,可笑是不可笑,当年书院内,我文压众人,诗盖先生,如此文采,竟要沦落街头去卖鱼,那不学无术,胸无点墨的孙钱钱呢?就因为祖上积德,留了点家产,如今在城里,人人称一声员外,他有什么本事?”
“他能有什么本事?”
“没有,他什么本事都没有,就是祖上留了几个银子,祖上留了几个银子啊。”
“我读了大半辈子的书,不及他玩乐数十载,你说这世道,可笑不可笑?”
商陆静静听着,眼看他手中酒坛又空,便将自己手中酒坛倾倒,添了一半给他。
鱼七年又喝一口酒,猛然蹲起,将手中书卷狠狠扔入林中,大骂道:“读这些圣贤书,有个屁用啊?”
商陆默默听着,嘴上这么说,他在西市内,仍是得闲便翻书,嘴上这么说,对着那个还在念书的儿子,他宁愿自己苦些,也不肯让那个读书人,去碰这些劳力活。
商陆走去将书捡回来,站他身后,看着那个醉醺醺的男人满脸惊恐在地上摸索着,喃喃道:“书呢,我书呢?”
“书呢,我书呢?”
抬起头,看到商陆,他焦急问道:“你看到我书了吗?”
商陆点头,将书递给他。
他揣在怀中,视若珍宝。
商陆依旧坐他旁边,缓缓说道:“自小要照顾人,早早离了学塾,念的书不多,但有个书呆子曾与我说过,功名富贵逐世转移,而气节千载一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