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楚王赵逸只有十六岁。
东华宫外,大太监叶池鱼领着一个满身血痕的小姑娘缓缓拾阶而上,一步一阶,沉稳有力,仿佛没有看见台阶顶处那个持剑而立的楚王殿下。
“殿下,陛下要老奴做个见证。”叶池鱼声音轻柔,却透着不带一丝感情的冰冷,苍白的脸庞上细纹密布,像是树皮般干皱。
楚王虽未及弱冠,眉眼间却自有一股英气,不怒自威道:“若我不办呢?”
叶池鱼轻笑道:“那老奴只好代劳。不过若是老奴来办,她的下场会更惨很多。”
“你觉得一旦动手,你还能从这里安然无恙地走出去么?”
“殿下师从剑圣,又这般天资聪慧,自然不容小觑。”叶池鱼口称殿下,却没有丝毫敬意,“但殿下毕竟年幼,若是不知天高地厚,老奴不介意代陛下教教殿下天外有天的道理。”
“凭你也配?”楚王跨下一步,腰间长剑出鞘寸许,夺目的光芒闪耀而出。
二十年前,承影剑的盛名,便已在剑圣向天歌的手中传遍天下。在剑圣远游之前,他将它交到了楚王的手里,对楚王说过一句话:“承君之影,观君之行。”
“就算是剑圣也未必敢对老奴这样说话。”
楚王冷笑道:“师傅曾说,没有了卵蛋的奴才,连废话也不该与他说的。”话音刚落,楚王已瞬间跨过百步石阶,长剑直指叶池鱼喉间。
但两根苍白的手指却悄然夹住了剑尖,长剑一往无前之势顿止。
“剑圣的咫尺天涯,殿下还差了些火候。”叶池鱼手指轻拧,无坚不摧的承影剑竟然开始弯曲出满月般的弧度!
“是本王的咫尺天涯!”楚王冷喝道,说话间持剑之手放开,任由剑柄脱手而出,砸向叶池鱼面庞,与此同时,他也已从叶池鱼身前消失,一道迅猛的掌劲毫无保留地向叶池鱼后背拍去。
叶池鱼却从容有度,闲庭信步般躲过楚王的掌风以及承影剑的拍击,手腕转动间夹着剑尖,用剑柄直刺楚王胸前膻中穴。
下一刻,承影剑却刺空了。
楚王依然站在石阶之上,只是手中却没了承影剑。
“殿下这便放弃了?”叶池鱼笑道,“王图霸业之争,可不像老奴这般好相与。”
“不是放弃,我只是在等。”楚王冷漠道。
“等?莫非殿下以为剑圣会赶回来么?”
东华宫内安静异常,连风吹树梢的莎莎之声也清晰可闻,楚王笑道:“我在等你发现一个事情。”
叶池鱼闻言一怔,忽地抬起仍然夹着承影剑剑尖的右手,看到食中二指已然变成黑紫色,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道:“原来殿下方才不可一世的样子,也是装的。”
楚王笑道:“不要试图运功驱毒,‘阎王帖’连大宗师都无法完全祛除,更不用说只是小宗师境界的你。”
“我虽然中了毒,但杀个人还是不怎么费劲的。”叶池鱼不慌不忙,继续缓步登阶,“离开我五步远,你便不要活了。”
满身血痕的小姑娘闻言一颤,尽管身上疼痛,也只好咬紧牙关随之前行。
“老奴身负皇命,殿下既然如此聪慧机敏,该知道今日绝不能让老奴死在东华宫。”叶池鱼轻笑道,“那么,殿下你要如何阻止老奴接下来要做的事呢?”
“聪慧归聪慧,杀你归杀你,”楚王嗤笑道,“你觉得我很聪慧,我却觉得你是自作聪明。”
“那殿下不妨试试。”叶池鱼浑浊的双眼虚眯,没了承影剑的剑圣弟子,就算自己已经中毒,又有何惧之?
“呆了十六年,这东华宫也无甚意思。”楚王道,“庙堂虽高,却委实累人,不如今天外破你这老贼,内破我心中贼,就此乘风而去,见一见江湖之远!”
叶池鱼脸上笑容难看,脚步却始终不停,在他心中,皇权高于一切,有哪个皇子能够抵挡皇位的诱惑?绝不可能!
“殿下莫要只是嘴上说得漂亮。”叶池鱼被堂堂一个皇子暗算下毒,心中岂能没有怒气,一旦楚王再次动手,他虽不能明目张胆地下杀手,但绝不会介意暗中让楚王吃些苦头。
楚王负手而立,叹息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你们只是局限于一方天地的人,如何知我心中所图?”
年仅十六的他,此刻竟让人感觉有一种沧桑气韵扑面而来。
在另一个世界,他早已经历过另一番人生,读书习字,高考工作,结婚生子……曾经的历史科老学究,却因为一场意外的车祸再世为人,非但成了另一个世界的皇子,还保留着前世的记忆。虽然这个世界并不是自己所熟知的历史存在,但他依然想过要用自己前世的所知所学,在自己所处的这个国家乃至世界做一番大事业。奈何权力相争,比他看过的宫斗历史更加险恶,自己不过十六岁而已,经历的明争暗斗可谓是不计其数。
直到今夜,直到此时,直到这个没卵蛋的太监带着这个女孩来到自己面前,他终于累了。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叶池鱼轻声念道,“宫里都说殿下乃诗文大家,出口便是千古文章,果然不假。”说话间,叶池鱼已经来到楚王面前,右手轻抬,依然捏着剑尖,竟是要将承影剑递还楚王。
但楚王知道,他这是已然出招了。
没有承影剑,楚王杀不了叶池鱼,但要拿回承影剑,又谈何容易?
“今天来东华宫,你一共犯了三个错误。”楚王轻笑道,说着便大方磊落地伸出左手,握住了承影剑剑柄,刹那间,叶池鱼精深的内力汹涌而来,与之俱来的,还有阎王帖的毒素!
楚王嘴角溢出鲜红的血液,眼神却更加发亮,他笑道:“第一个错误,是没有想到我身为王爷,却会像江湖草莽一样用毒。”
叶池鱼苍白的脸上露出阴狠的笑容,道:“殿下不也正在品尝这阎王帖的滋味?”随着阎王帖的毒素渐渐转移到楚王身上,他心中越发畅快,尽管此刻内力消耗甚巨,但他却丝毫不担心,再过一会,身受阎王帖之毒,又被自己的内力摧残的楚王,只会是自己砧板上的鱼肉,到时候,自己一定要当着他的面,把这个女孩的脑袋拧下来!
“第二个错误,”楚王声音虚弱,却依然沉稳有度,“是以为我真的不敢杀你。”
叶池鱼冷笑道:“殿下倒是可以试一试!”
夜风吹拂,云动星移,一轮明月缓缓从云层中露出面容,东华宫内的一切都变得更加清晰可见,宫墙四周的桦树有大半已开始落叶,微风荡漾中,少许树叶像是黑色的蝴蝶一般轻柔飘落,隐没在黑暗中。
此刻的东华宫内,除了殿前站立的三人,空荡荡的看不见人影。
楚王身形笔挺,年仅十六的他,因为自小便开始习武,此刻比叶池鱼显得更加高大,他看着叶池鱼,缓缓收敛笑容,道:“你的第三个错误,是不该想在这时用内力将毒逼入我的身体!”
叶池鱼笑道:“就算陛下事后责罚,老奴还是经受得起的——呃啊!”
叶池鱼缓缓低头,一截剑尖从自己心口处透出,带着滚烫的鲜血,染红了自己的双眼。
生命正在缓缓地流逝,小宗师境界的他没有想到自己竟会落得这样的结局,怎么会?难道身后这个臭丫头一开始就是楚王安排好的?这个毫无武功的臭丫头又是如何能够做到悄无声息地将剑刺进小宗师的胸膛?
若自己不曾答应二皇子一定要将那个臭丫头的血染红楚王的蟒袍,早该一剑将她杀了!
“我知道你不想死得不明不白,”楚王的脸色苍白无力,却笑得很轻松如意,“但我不会告诉你真相的。”
叶池鱼捏着剑尖的手终于无力垂下,曾让江湖中人闻风丧胆的“无常宦”叶池鱼,就这样死在一个不知名的小姑娘手里。
下一刻,楚王跌跌撞撞地后退两步,眼见就要倒下,却有一个瘦弱的身躯从身侧扶住了他。
“走吧,我们出宫。”楚王轻声道,在他全身重量的压迫下,那个瘦弱的身躯没有丝毫颤抖,反而将楚王向上轻轻抬了抬,似乎要调整出一个自己更加舒适的姿势。
两人一步一停,缓缓地朝宫门处走去。
一日之后,朝堂上、江湖上流言四起,都在议论这个杀了小宗师叶池鱼之后飘然离开天海城的楚王赵逸。
只是除了楚王身边的小姑娘,谁也不知道这个逃跑的皇子此刻是何等的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