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没有监狱,一般有侍人宫女抑或妃嫔犯了过错,会找一间废弃的宫房羁押起来,等到之后再另做处置。
轻语接到通知已经是晌午以后了,心生焦急,还是来看小桌子了。
房间里,小桌子双手被吊了起来,上身衣服被扒拉得悬在半空,瘦弱光洁的上身满是鞭痕,整张脸也肿了,左眼睛快肿成了一个包子,辫子也被割掉了一半,散乱贴在脑后。
听到有人进来,小桌子竭力睁开了一条缝,看到是轻语方才激动起来:“轻语姐姐,是你!你来了?”
轻语听说他偷东西,十分气愤,如今见其惨状,哀其不幸,根本说不出话来。
小桌子道:“他们骂我,还拿鞭子抽我,还用抹布沾湿以后贴到我的脸上,还不让我睡觉。姐姐,我真的好难受!”
轻语道:“那你为什么要偷东西?你知不知道手脚不干净是会吃大亏的!”
小桌子道:“我不想啊,但我没有办法,我回了家一趟,家里的地已经荒了,收获的粮食也被征走了,村里人饿得只能跑去捡东西吃。城里粮价也是一天一个价,谁也买不起。我再怎么也不能叫娘老子都饿死了,我还有个妹子呢,她才七岁,从来不会调皮闹事,我回到家就围着我一直叫‘哥哥,哥哥’,我想过,要一直看着她长大家人,百子千孙。但再这么下去,她就只能卖给贵人们为奴,一辈子不得自由……”小桌子说着说着带上了哭腔,轻语也是听得眼含热泪。
轻语低头拭了泪水,问道:“我问你,外面有很多人都是这样么?大家已经没有饭吃了?”
小桌子道:“不知道,但我们村已经没有青壮年了,村里人为了换几斗米分,都只能卖儿鬻女,卖给贵人们还能活得好一些……”
“我知道了。”轻语转身离去。
小桌子大喊道:“轻语姐姐,你救救我吧,轻语姐姐……”
轻语没有回头,直直地便离开了。
……
房间里,轻语坐在妆台前,静静地透过铜镜看着自己的面容。
这张脸乍一看跟以前相比没有多大变化,细看又好像判若两人。
眼如清波,面如粉玉,一派柔媚秀美,却不复以往的机灵俏皮。仿佛以往是灵秀仙气的山间美景,风起林动,飘然间极富韵动,如今迷雾散开,只剩下一潭澄澈不见底的清泉。
轻语去求徐夫人时,徐夫人全然不当一回事儿,说道:“就是一个笨贼而已!如今宫里宫外是非多,人心思动,多少人裹挟了财物逃了,也不差他一个,你要求情,我尽可以放了他,只是不能再留在宫里听差了。”
轻语谢了徐夫人,没有再去看小桌子,知道他不会有事就够了。
轻语一件件收拾东西,统统放进了一个包袱里,准备出门时,小黑似乎觉察出了她这一次出门不寻常,恋恋不舍地,嘤嘤跟着她。
轻语蹲下身,摸了摸它的小脑袋,道:“我托了人照顾你啊,你在宫里生活会无忧无虑的。”
小黑嘤嘤悲鸣,用小脑袋不住蹭她的手。
轻语叹了一口气,将其抱了起来。
小黑痴痴旎旎地,伸出粉红的小舌头舔她的脸,轻语笑着赶紧往后躲。
轻语背着包袱,再抱着小黑,从宫门里走出来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宫里宫外,只是一门之隔,却让她心生出恍然若梦之感。
她心中油然回忆起与刘丹在一起的时光,还有那一次,两个人从宫里溜出来,一路走过这条大道。
她悄然离去了,刘丹便可以毫无负担地娶青国的公主,青国便会出兵,幽国也会解脱战乱,所有人重回正轨,不会有人饿死,不会有人被卖。
这一切,多好。
……
轻语走在大街上。
大安城变化好大,变得荒凉、陌生。
城还是那座城,街还是原来那条街,屋舍俨然,一如既往,只是好像有魔术师突然变了个魔术一般,将一切感觉都改变了。
家家关门闭户,街上人员百姓,脚步急骤,雷厉风行,脸上都带着木然和冷肃。
轻语如同一只迷失的小鹿,带着柔弱的眼神打量着过往的人,走在路边上局促在小小的一块地方,搂着怀里的小黑,遗世而独立。
来到自己从小长大的家门前,轻语竟然生出了陌生和排斥的情绪。
小街清幽,偶尔能听到极遥远处城边上的炮声。
轻语上前来,轻轻敲门。
潇潇冷寂,长久无人应门。
轻语退了回来,俯身坐到门前台阶上,将头埋进双臂包围之中。
怀里的小黑不住地动来动去,一直静不下来,它轻轻吠了两声,似是示意轻语放下它。
轻语将它放到地上,它立刻撒欢往外跑,甩着肥嘟嘟的屁股一下子就不见了。
轻语探出脖子往外看,小黑离得并不远,找了处墙根儿,抬起一只后退,撒了一泡尿。撒完以后,小黑嗅嗅闻闻,沿路回来,来到轻语几步之内,调戏石缝里生长出来的野草。
轻语安安静静地,坐在台阶上,将小黑抱了又放,放了又抱,不知过了多少时辰,天色已暗。只听“吱呀——”一声,大门开了一叶,有一中年美妇手挽着竹篮子,篮子用青布掩着,从里面出来。
轻语看时,正是自己的生身母亲,遂连忙起身,唤了声“娘亲”。
轻语娘亲看到是轻语时,愣了一回,原地打量了她片刻,也不问她为什么回来了,平静说了声:“你先家去,进屋歇着,我给你爹和弟弟送晚饭。”说罢,便起步离开了。
轻语搂着小黑,进了门,熟门熟路,回了自己房间,一路上居然没有遇到下人。房间里一应布置,与自己离开时相差仿佛,还很干净,想是有人定期打扫,只是将一些长久不用就会坏掉的如被帐床单等收了起来。
轻语放下小黑,从包袱里拿出它日常吃用的碟子,放了一点吃食,点了点它的脑袋。
她来到大娘院子里,院门锁住了,院前的潭水清幽发绿,沉浮有几条锦鲤。听到人声,锦鲤纷纷张嘴露出水面讨食,让轻语不由得回忆起以前喂鱼的场景。
娘亲回来以后,居然亲自动手,在厨房忙活起来。
轻语近前帮忙,问了一句:“娘,下人们呢?”
娘亲说道:“都走了,回了自己家。如今钱帛无用,大伙儿都需要粮食,家家节衣缩食,能省一分就是一分。还不知道这劳什子围城要围多久。”
一直到深夜里,父亲和弟弟方才回来,两人身着新造的盔甲,脸上都带了些汗渍脏污,轻语和娘亲赶紧打水供爷俩儿洗脸。
父亲皱眉时的法令纹愈发显了,看到轻语,也是睁大了眼睛,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弟弟依旧是半大少年模样,一身书卷气,与身穿的军装十分的违和。看到姐姐,弟弟十分高兴,笑嘻嘻地唤了一声“姐姐”。
吃饭时,两菜一汤,一家人各坐一方吃饭。
娘亲给父亲添饭时,父亲说道:“少添点,之前吃过了,现在还没饿。”
弟弟饭桌礼仪极好,抬头挺胸,只是不住地笑看胞姐。轻语给他夹菜时瞪了他一眼。
父亲说道:“自你进宫以后,你大娘一直念着你,如今她在城外农庄休养,一时间也见不了面。”
轻语听到“进宫”二字,脸上有些赧然发热,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回话。
娘亲随之问起战事。
父亲放下筷子,叹了一口气,然后勉强笑了一下,道:“没事,肃人虽然勇猛,但我们的士兵也不是吃素的。我跟旭儿不过是在外围做些帮扶工作而已,一时也遇不到多大的危险。”
弟弟说道:“姐姐你不知道,那些肃人可凶了,一天攻势一直就没停过,不过都被我们给拦下来了……”
父亲看了他一眼,止住他的话头,道:“吃饭。”
一时无话。
吃过饭以后,轻语和娘亲洗刷碗碟,父亲和弟弟则提着早已烧好的热水进东厕冲洗身体。
轻语回了房间,一时间也不想盥洗,就坐着发呆。
弟弟洗过澡后,还算精神,神采奕奕进了姐姐房间,看到小黑,高兴叫了一声,连忙要去抱它。
小黑动作敏捷,直接跑进了旮旯角,缩进了黑暗里。
弟弟唤了一会儿,小黑抵死不出,于是坐着跟姐姐絮语。
不久之后,轻语看弟弟强撑着疲倦,不肯回去睡觉,于是起身将他赶了出去。
回到原位,轻语凝神静听,万籁俱静,黑夜里透出一股别样的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