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赵正后院练剑。
晨风微凉,赵正开始出汗不久,依稀听到前门传来敲门声。
赵正下意识以为是洵儿回来了,转念一想不对,洵儿回家不会敲门,于是擦了擦汗,前去开门。
宋妍离门一步开外,一身素服,不减荣光,如同锦缎一般的头发上插着一根玉簪,飘飘然有出尘之意。
看到开门的赵正,宋妍不露而含笑,向赵正起了个道揖。
“怎么是你?”赵正想不出其他话说,尴尬的问道。
“不请我进去吗?”宋妍笑语。
赵正给宋妍让开位置,隔壁,疯木匠的儿子趴在篱笆上,直愣愣的盯着宋妍,那片篱笆都快被他压垮了,他却毫无所觉。
“扑!”竹篱笆撑不住他的体重,终究还是垮了,小子身形灵敏,猛的一跳,避开了没有摔倒。不过他老娘的一顿打估计是避不开的。
宋妍自顾自进屋,赵正在身后跟着,有些赧然。他觉得,这样尘俗气息浓厚的民居,容不下宋妍的仙气,会冒渎到她。
地面由木板铺就,人踩踏在上面,会渐次发出“吱呀”的声音。赵正早已习惯,这时候却觉得那些“吱呀”声有些刺耳。
和光同尘,宋妍虽然仙气氤氲,仿佛总有光,照亮她每一寸肌肤,甚至看得清皮肤上浅浅的绒毛,但不知怎地,她与屋子,似乎并不违和。
赵正请宋妍坐下了,自己去烧水。所幸石缸里的水是从井里汲出来的极洁净的水,要是是买的外面拉水车叫卖的水,赵正真觉得自己没法请宋妍喝茶了。
桌上,因为有书简。宋妍出于习惯,取了一部打开:“道者,万物之始、是非之纪也。是以明君守始以知万物之源,治纪以知善败之端。故虚静以待令,令名自命也,令事自定也。虚则知实之情,静则知动者正……”
赵正回来,看着宋妍从桌子这一端,歪着身子在桌子另一端看书,心下不自觉的生出了一些莫名的喜悦。
“好文章!”宋妍赞叹道。
“观其表述,似乎与我道家同源,但是细细读来,却缺少出尘之意,反而处处是教人治世,而且所论者深厚。可见万事万物是同理的,而且同根同源,并没有高下之分。”
“这是城中书院的韩夫子的著作,传给我,让我仔细研读。”赵正邻近坐下。
“是安国当年在国君坟前挂剑的韩夫子吗?”宋妍问道。
“你知道?”赵正有些奇怪,韩夫子告诉自己他的身世的时候,赵正还以为这是秘密呢。
“知道得不多,我师兄当年曾多次造访安国,跟当时的安王结为莫逆之交。那时安王的小儿子,也就是现在的韩夫子年纪还小,曾经跟随师兄修行。师兄在大安城那段时间,还亲自去过书院。这些天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等等,你说你师兄那么多年前,还教过韩夫子。现在他多少岁了?你叫他师兄,你……多少岁了?”赵正也就是跟宋妍熟悉了才会问这样的问题。
宋妍笑了,双眼有点点亮光,如同洁白的羽毛漂浮在碧水上。她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安国国土最小,立国以来,国力孱弱,每每受邻国胁迫。师兄最是慈悲心肠,所以前往安国,传授安国人制弩的工艺。”停顿了一下,对赵正说道:“你的水开了!”
“哦,哦。”赵正连忙起身。
宋妍慢悠悠的,跟在赵正的身后,注视着他忙乱的动作。
赵正感觉到宋妍的目光,脸上微微有些发热。
“你还没吃早餐吧?”宋妍在身后轻柔说道,“空腹饮茶,最是伤胃。”
她走到厨房边,观察有什么食材,抬起玉手,如同点兵点将,转身对赵正说道:“我们吃面怎么样?我大概还记得一点儿怎么做。”
赵正精神已经有些慌乱了,茶叶装进了茶壶,忘记了加水,木愣愣的点了一下头。
宋妍卷起两只袖子,露出欺霜赛雪的皓腕,又伸手拔出玉簪,将长发绕了几圈,挽成了一个发髻,用玉簪锁住了。气质顿时为之一变,出尘的气息稍微淡化了,显得温婉可亲。
厨房在洵儿稍稍长大以后,一直是她在用。所以赵正叫来泥水匠,按照洵儿的身形,有意减小了尺寸。正常身形的话,有些时候,就不得不弯着腰。
宋妍加水和面,略微弯腰,一手抓住盆,一手揉按面团。
赵正看着宋妍的背影,看了一会儿,不敢再看,连忙转身要找书。翻开书简,却心绪不宁,脑子乱糟糟想着。厨房里,飘然出世的仙女,正在做饭啊!
“家里有剩饭剩菜吗?”宋妍在厨房里问道。
赵正回过神来,进了厨房,说:“有前天剩下的木须肉。”一边说着,打开了水桶,剩菜用井水冰镇着,天气也不大,所以没有变味。赵正吃吃说道:“你需要什么?我现在去买!”
“够了。”宋妍还在揉面,要面筋道,要的就是反复挤压按压。“就是做一点拌面的臊子而已,用不着许多。”
揉好以后,趁着醒面的时间,宋妍舀水进锅,说:“你来烧火。”赵正欣然听从。
她取出菜柜里剩出的小葱和黄瓜,小葱切成小段,黄瓜切丝,手起刀落,斫然作响。
赵正一边添柴,一边看着,觉得无一处不美。
开始擀面,擀面杖比较小,也是适配的洵儿手的大小。
不过两个人吃家的时候,很少吃面,也是考虑的洵儿气力比较小,用擀面杖会有点辛苦。如果是吃一些这样的东西,一般是去外面吃。像两条街开外的一家面馆儿,卖的是挂梁面。面条宽长,快赶上洵儿的身高了。店家做好了面就一条条挂在木梁上风干,客人如果想吃,就顺着拉下来,下面就是锅,烧着热滚滚的羊肉或者牛肉汤。煮熟以后,再蘸上酱料,那味道,啧啧!大安城的牛羊肉不贵,寻常人家也吃得起。因为梁比较高,洵儿够不着,所以每每要赵正帮忙,洵儿看上去很是乐此不疲,每次吃面兴致都很高。
当然,擀面杖虽然少有用武之地,洵儿却要求厨房里要有。像很多的厨房器具,一年用不了几次,洵儿都一一搜罗回来了,只是尺寸都会小上一号,整整齐齐的,占满了厨房里的空间。所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擀完面,宋妍码放在一起,切成面条,趁着水开,下水。
宋妍分出了两个碗,放好配菜和作料,又舀了煮面的水进来。水汽腾腾,将她的面容熏得有些模糊。赵正看着,心里想着这样的日子一直有该多好。
宋妍将两碗面端上了桌,擦了擦手,宣布道:“完工!”伸手邀请赵正品尝。
赵正装模作样坐下,夹了一筷子,味道还可以,抬头朝宋妍一笑。他向来是不会笑的,好不容易挤出一个笑容倒把宋妍给逗笑了。
宋妍也是坐下,与赵正坐在一个桌角,缓缓的吃面。
岁月静好。
宋妍吃得很慢,一筷子一筷子夹得很少。她早在多年前就辟谷修行了,偶尔在山间吃些灵草,饮些花露,陪着赵正一起吃,大概是追忆曾经吧。
“我前些天去了桃花山。”宋妍停箸说道。
赵正吃着面,细细听着。在天一阁抄完书以后宋妍就说过要离开一段时间。
宋妍笑着说:“夫子虽然修行,但跟三山的人大不同,年纪一大把了,跟个老顽童似的,经常欺负自己的弟子。弟子每天早上起来,向他问安,他就跟座雕塑似的,坐在床上,翻着一双白眼。”宋妍捂嘴,吃吃一笑。
“嬉笑怒骂一书生,夫子活了那么久,依旧没有改变自己的性格。弟子们也是,出世修行,依旧是一群俗人。让人很是亲切。”
宋妍敛了敛容,对赵正说道:“夫子有教无类,座下的弟子,只要不拘执,都倾囊相授。你如果要出世修行的话,可以拜师。桃花山所传,与你一向在书院所学的,不相违背。”
要自己修行?赵正愣了,他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事情。
赵正小心问道:“山上的人,也是可以走后门的吗?”
宋妍笑道:“夫子到这样的修为道行了,每日还是离不开吃酒吃肉。桃花山都是一群俗人,并不排斥俗世的一些做法。”
赵正说道:“我没有想过。”
宋妍道:“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朝菌不知晦朔,夏虫不可语冰。修行出世,可以领略大道之美。”宋妍又说道:“择一城终老,遇一人白首。这样的意境,何等美好!这份美好如果没有保质期,就更加完美了。”
赵正有些慌张,不住的夹面,他隐隐约约能听懂宋妍的意思,如果抬头看的话,就更能看到宋妍含情脉脉的双眼。
“我想一下。”赵正草草说了一句。
宋妍有些失望,但些微的情绪很快被排解了,拿起了筷子。
“之后,我又去了扶余山。”
扶余山,是三山本源,就连宋妍,父亲也是出自扶余山门下。
“然后打听了一下黍离师姐的消息。”
赵正顿了下来,没有看宋妍,整个人似乎开始与周围隔绝。
宋妍唤了他一声,他没有反应,隐隐约约只听到宋妍的声音。
等他回过神来,宋妍有些担忧的看着他。
“然后呢?”赵正平静问道。
“黍离师姐很危险,她正在逐步斩断因果,子虚上人一直没有离开扶余山,为她护法。”
“哦。”赵正不置可否。
宋妍看着他,欲言又止。
“意思是如果她忘记了世间的人和事,那么她就得道了?那么当初为什么又要沾染这些因果?”赵正语气带着嘲讽。
“师姐毕竟是你的娘亲,我不相信你真的会恨她。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赵正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的内心。既然所有人都遗弃了自己,那么无所谓,彼此之间划清界限就好。可是赵正既急于划分界限,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可是又隐隐总有逾越界限的心思。这心思,完全不受自己控制。有时候,在自己失神了,它就会跑出来,占据内心。等赵正回过神来,就得废很大的劲,才能把它驱赶走。
它就好像是风中的蜡烛,那样的不可靠,可是脆弱的烛火却一直坚韧的亮着,即便被风吹熄了,依靠烛心那一点火星,一旦风停,又复燃起。
赵正没有回答,甚至一度忘记了房内宋妍的存在。
吃罢面,宋妍起身告辞。
出门前,对赵正说道:“我还要去冀国和青国抄录典籍,时间会有些久。你自己一个人,好好保重。”
飘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