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雄州雾列,俊采星驰。台隍枕夷夏之交,宾主尽东南之美。都督阎公之雅望,棨戟遥临;宇文新州之懿范,襜帷暂驻。十旬休假,胜友如云;千里逢迎,高朋满座。腾蛟起凤,孟学士之词宗;紫电青霜,王将军之武库。家君作宰,路出名区;童子何知,躬逢胜饯。”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俨骖騑于上路,访风景于崇阿;临帝子之长洲,得天人之旧馆。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桂殿兰宫,即冈峦之体势。”
“披绣闼,俯雕甍,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纡其骇瞩。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舸舰弥津,青雀黄龙之舳。云销雨霁,彩彻区明。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
后面的内容是什么?
苏落霞已经记不清了。
只记得十七岁那年,高考在即,宋秋水指着语文课本,豪气冲天地拍着她的肩膀,却傻兮兮地跟她说:
“喂,苏落霞你听听,‘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啧啧,你听咱这名字,起得多么的大气恢弘!你以后可一定要跟本姑娘上滕王阁走一趟,才不枉咱们整天点灯熬油的刷题!你懂吗?”
“哎,我丑话可先说在前头啊!你丫可别到时候为了一个许翰飞跟我色令智昏,食言而肥……,让我一个人跑到南昌上大学,我鄙视你一辈子你信么?”
她记得那是五月的天气,女孩热了一脑门汗。身上穿着一件略显宽大的、蓝白相间的细条纹校服短袖衬衫,和一条纯深蓝色的束腰束口校服长裤。乍一看像个生病住院的病患。
她当时正坐在教室里埋头做题,女孩巴巴地跑进来给她送“优乐美”奶茶。
为了唬她,女孩悄悄绕到了她背后,轻轻搡了她一把,害得她写歪了字。
她一回头,就见女孩笑靥如花,调皮地冲她眨眼睛。乌黑的头发被绾成一条粗粗的麻花辫子,慵懒地搭在左肩一侧,一直垂到腰际,耳边的碎发随风浮动。迎着阳光。
女孩杏眼秀眉,清瘦白皙的脸上稚气未脱,好看极了。
苏落霞不禁猝然一呆,竟忘了向女孩开口发难。
女孩见她语塞,就伸手推了推她,示意她往边上坐。
等她一挪开,女孩便马上挤过来坐下。乐呵呵地把冲好的奶茶往她面前一塞,对她说:“喝。”
她就从善如流地喝起来了。
女孩则自顾自地随意翻看起了她的语文课本,悄咪咪的,没像往常一样叽叽喳喳地吵她。
苏落霞清晰地记着女孩当时翻到《滕王阁序》,对她说那些傻话时侯的表情。
坚定而骄傲,刁蛮而倔强。
一如她临死前的模样。
坚韧如初。
……
蓦的,苏落霞记忆里那张女孩朝气蓬勃的脸,骤然与另一张脸重合了。
那是一张苏落霞快要辨不出原形的,憔悴不堪的脸。
脸上已往流光溢彩的音容,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如纸一般的惨白。嘴唇干涩,瘦骨伶仃,没了一丝血色在上面。
苏落霞知道,这是女人油尽灯枯的前兆。
她眼睁睁看着女人那两片干裂的嘴唇张开又合上,努力地想要跟她说些什么,却又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执着而又迫切的眼神,令她心疼。
于是她附上耳朵,努力聆听,希望能听清女人的话音。
女人的声音断断续续、气若游丝,仿如喃喃低语,又仿如叮咛嘱托,却一直在回环往复地跟她重复着同一句话:“好……好……生……生活……别……别怪他。”
“好好生活,别怪他。”
女人说:“好好生活,别怪他。”
“别怪他……。”
“别怪他……。”
记忆里,那声音仿佛飘散在空旷的山谷间一般,一遍又一遍地,宛如梵呗,空灵嘹亮,回响在她的耳际,渐渐地消逝、远去……,直击她的心脏。
“砰!”
苏落霞瞳孔骤缩,猛地逃出梦魇一般从思绪里惊醒过来。
一摸额头,已是冷汗涔涔。
被数九寒天的北风一吹,她本能地打了个寒战,算是彻底清醒了。
……稍稍地平复平复起伏的心绪,环顾周遭,周围竟连半个人影也没了。
低头看一眼手机,16:55,景区果然快关门了,该走了。她紧了紧大衣,把冻僵的鼻子往浅绿色的毛线围巾里埋了埋,又把手藏回了大衣衣兜,转身往回走。
今天是20xx年12月31日——她27岁的生日。
黄昏,阴天。
赣江河畔,滕王阁景区第三层的回廊上。
她已经杵在这儿足足呆了一个多钟头了。
可接下来去做什么?
……苏落霞突然一阵茫然地顿住了脚步,怔愣在原地。
转头望望天空。苍穹深远而缥缈,灰蒙蒙的,始终无法给她答案。
水天相接的地方,一抹残阳余晖缀在暗沉的云隙之间,像是要熄灭了一般,在向她昭示着什么。
一群晚归的大雁掠过,时不时鸣叫几声,孤寂寂的,让人心寒。
苏落霞不由得扭过头,片刻也不敢停地加快了脚步。
江上寒风更劲,拼命撕扯着她如夜幕一样黑沉的长发,一绺绺地摇曳翻飞、缱绻缠绕在空中,更增添了向晚的萧瑟。
她怕这狂风吞噬了她的记忆,连着那最后一点念想,也没有了。
谁也不知道,她这一头长发,是学着谁的样子,打理的。